这事儿,邪乎得很,就发生在秋收刚过,家里刚把那点苞谷粒搬进堂屋角落那个有半人高的粮仓桶没几天。
那天后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极其轻微、却又透着古怪的声响弄醒了。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啃木头。像是…像是很多很多细碎的脚步声,还有低沉的、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声音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厚厚的土层传上来,闷闷的。
“嘿…哟…嘿…哟…”
我吓得一激灵,睡意全无,竖着耳朵听。声音似乎是从堂屋传来的!难道是…耗子精的同伙来报仇了?我吓得缩进被窝,只敢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望向堂屋门缝透进来的微弱煤油灯光。
就在这时,我看见奶奶悄无声息地从她床上坐了起来。她没点灯,黑暗中,她的身影轮廓异常清晰。她摸索着拿起枕边那杆从不离身的老铜烟锅,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堂屋门口,轻轻拉开了门。
我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也光着脚丫,像个小尾巴似的溜到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看。
堂屋里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头皮发麻!
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还亮着,光线微弱。就在那昏黄的光晕边缘,靠近墙角那个装着苞谷粒的大粮囤旁边,影影绰绰地站着…一队人!
不!那不能算是“人”!
它们比活人矮小许多,大约只到成年人的大腿高,身形极其模糊,像是由浓稠的、不断翻滚的灰黑色烟雾凝聚而成,勉强勾勒出人形的轮廓。没有五官,看不清手脚,只有大致的身形和头部。它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一个挨着一个,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冰冷、死寂、带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阴寒!堂屋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这就是奶奶说的“阴兵”?借粮的“阴兵”?!
奶奶站在门口,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高大(或者说威严?)。她没说话,只是抬起了手中那杆老铜烟锅,用烟锅头那雕着三足蟾蜍的地方,对着地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堂屋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随着这三声敲击,那群烟雾状的“阴兵”轮廓似乎晃动了一下。为首那个稍高一点的“影子”,朝着粮囤的方向,微微欠了欠身(或者说,它那烟雾状的身体向前倾了倾)。
接着,最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排在最前面的那个“阴兵”烟雾轮廓,伸出了两条极其模糊、仿佛由灰气构成的“手臂”,探向了粮囤底部!粮囤是用厚实的竹篾编成的,缝隙很小。可那烟雾状的“手臂”,竟如同没有实质一般,轻易地穿透了竹篾的缝隙,伸进了粮囤内部!
它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几秒钟后,它的“手臂”缓缓抽了出来。烟雾状的手里,赫然多了一个东西——一个鼓鼓囊囊、用粗麻布缝成的、约莫一尺长的旧粮袋!那粮袋看上去沉甸甸的,里面显然装满了苞谷粒!
这袋子…什么时候放在粮囤里的?我白天怎么没看见?!
还没等我想明白,那“阴兵”将粮袋往自己那烟雾状的“身体”里一“塞”!粮袋竟然就这么消失在了翻滚的灰雾中,仿佛被它“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那个“阴兵”默默地退到了队列的最后方。
紧接着,第二个“阴兵”上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烟雾手臂穿透竹篾,探入粮囤,摸索片刻,抽出来时,手里同样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鼓鼓囊囊的粗麻布旧粮袋!然后“吞”进身体,默默退后。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一个接一个,动作机械而沉默。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到烟雾轮廓在粮囤边晃动,一个个粮袋被“取出”然后“消失”。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那低沉、遥远、仿佛来自地底的“嘿哟”号子声,还在若有若无地飘荡,衬得这场景更加诡异阴森。
我扒着门缝,看得浑身冰凉,大气不敢出。这就是“借粮”?用这种…这种非人的方式?
就在第七个“阴兵”刚“吞”下粮袋,退到队尾,第八个正要上前时——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破布撕裂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见刚刚退到队尾的、那个第七个“阴兵”烟雾状的身体侧面,靠近“腰部”的位置,那翻滚的灰黑色烟雾猛地裂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金黄的苞谷粒儿,像决堤的小溪流一样,“哗啦啦”地从那道裂口里倾泻而出!
那“阴兵”似乎也懵了,烟雾状的身体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显得非常“慌乱”!它徒劳地伸出烟雾状的“手”想去堵住裂口,但无济于事。金灿灿的苞谷粒儿如同金色的细沙,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体里漏出来,洒落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阴兵”队列都骚动起来!那些模糊的烟雾轮廓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发出一种无声的、混乱的波动。那低沉整齐的“嘿哟”号子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压抑的混乱。
奶奶浑浊的眼睛猛地眯起,盯着地上越积越多的苞谷粒儿和那个“漏粮”的阴兵,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错愕和…恼怒?
“讨债鬼!破袋子!”奶奶低骂了一句,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
就在这时,更让人头皮发炸的事情发生了!
堂屋角落里,黑暗的阴影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点细小、幽绿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但充满了贪婪和嗜血的气息!是老鼠的眼睛!
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老鼠,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苞谷”彻底刺激疯了!它们发出“吱吱”的狂叫,像一道道灰色的闪电,从各个角落、缝隙里疯狂地窜了出来!目标明确,直扑地上那摊金灿灿的苞谷粒!
它们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群!黑压压的一片,如同灰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片撒落的苞谷!老鼠们疯狂地争抢、啃食、甚至互相撕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和咀嚼声!混乱、贪婪、疯狂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堂屋!
那群烟雾状的“阴兵”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鼠潮和疯狂的噪音吓到了!它们那模糊的轮廓剧烈地波动、扭曲,显得更加“惊慌失措”。为首的阴兵猛地转向奶奶的方向,烟雾状的身体深深弯了下去(像是在行礼或道歉),然后,整个队列的烟雾开始急速地变淡、溃散!
它们要跑!
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的时刻——
“想跑?!把老娘的粮留下!”奶奶一声怒喝,如同炸雷!她猛地将手中的老铜烟锅往门框上重重一磕!
“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烟锅头那点早已熄灭的烟灰,随着这一磕,竟然迸射出几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火星!
说来也怪,那几点火星刚一迸射出来,地上那群正在疯狂抢食苞谷的老鼠,像是被滚油泼到了一般,“吱——”地发出一片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它们丢下嘴里的粮食,像没头苍蝇一样,互相踩踏着,尖叫着,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眨眼间就重新钻回了各个黑暗的角落缝隙,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上,只留下狼藉的苞谷粒和几只被踩晕、吓傻的小老鼠。
而那群烟雾状的“阴兵”,也在火星迸射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噗”地一下,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泥土气息的阴风,打着旋儿掠过地面。
堂屋里,瞬间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地上那摊散落的、被老鼠啃咬过的苞谷粒儿,还有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一下,火苗跳动。
奶奶拄着烟锅,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胸膛微微起伏。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火气和一种…肉疼?
“…一群败家玩意儿!连个粮袋子都看不好!这‘借’出去的,我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