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天时已变!

黄尊素父子主仆换上一艘官船,在二十余位锦衣卫军校的护卫下,起航北上。

这日来到张家沟镇,在码头上暂停,补充食物清水。

张家沟镇码头,位于子婴沟和运河的交汇处,是淮东诸盐场连通运河的一处要津,十分热闹。

黄尊素坐在船舱里,沉默思考,冷得就像一块北方冰原里搬来的石头。

黄宗羲正是少年时,趁着父亲无暇管他,带着黄义悄悄上了岸,在繁华的集镇上转悠起来。

“快来买啊,苏州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过年婚嫁,最好的衣裳。”

“湖广的竹器,便宜又好用,盛水装酒,居家行旅必备啊。”

“山西的杏花村,济南的秋露白,苏州的太湖春,绍兴的会稽黄,一醉解千愁啊!”

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卖各种货品的都有,来自天南地北,通过运河汇集在张家沟镇。

店铺中间,见缝插针的摆着一些摊子,卖书售画,算命测字。

“快来看啊,唐伯虎亲笔的《精品梅词话插图》,保你看了还想看。”

“董其昌的《浮岚暖翠图》,上面还有他的题词。一幅画的价钱,有字又有画,哪里都找不到的大便宜啊!”

黄义身为名士大儒府上的家仆,染了些文雅之气,忍不住问。

“少爷,这里居然还有唐伯虎和香光居士的书画,是真迹吗?”

黄宗羲撇了撇嘴,“江湖人士的话,你也敢信。你信他那里是唐伯虎和香光居士的真迹,我这里还有《兰亭序》的原本呢!”

两人刚走没多久,被人拦住。

“这位少爷,一看你就风华绝代,前途无量。来,本铁嘴张给你算算今年你的财运在何处!”

“避开你就是我的财运。”

“这位少爷,怎么能这么说呢!”

“避开你,不被你骗钱我就走财运了。”

“嘿嘿,小小年纪嘴毒得很,早晚会叫你知道江湖凶险!”

黄宗羲冷冷一笑,不客气反击道:“你如此招摇撞骗,早晚叫江湖好汉收拾了。”

“江湖好汉?原来是看说话章回看迷心的傻少爷。”算命的不再理他,转头招呼其他人。

黄宗羲觉得自己大获全胜,昂着头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看到街边的流浪狗,都要上前去问问。

“你有何委屈,我可以替你做主!”

流浪狗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嗷呜一声,跟着一位满身是膘的屠夫走了。

黄宗羲来到一家脚店,看到这里挤满了人。

全是男的,穿着破烂短衫长裤,蹬着草鞋,皮肤黑得发亮。年少只有十四五岁,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愚钝。

年长者五六十岁,腰弯背驼,脸上的皱纹就像晒干的田地裂纹。

看样子都是一伙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向店家讨要热水,然后三四个人就着一瓢热水,吃咽着各自随身带的黑糊糊的杂粮米糠团。

边吃边聊,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喧闹得像是有一团热气从脚店里扑出来。

黄宗羲感兴趣,凑过听了几句,可是这些人说的都是当地的方言,他一句都没听懂。

黄义早年跟着家里管事出来做生意,走南闯北,听得懂一些两淮的方言,听了几句,又问了问旁边的伙计,了解到了大概。

“少爷,这些人是盐城一带的盐户盐丁代表,他们那附近三个盐场的盐户相约好了,推举他们去扬州告状。

除了他们,淮东其余二十四个盐场,都推举出代表,汇聚扬州告状。”

黄宗羲一听兴奋了,民不聊生,愤而申诉!这么劲爆的事,终于让我遇到了!

他马上冲进脚店,大声问:“告状,好,告状好!我们就是要跟奸邪做斗争。你们状纸都写好了吗?

在下识字断文,可以帮你们写状纸!

不用出一文钱,纸张笔墨我来帮你们置办。”

听到黄宗羲叽叽呱呱说着话,众人呆呆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肯定是没听懂我的话!

这些地处偏远的盐户,连官话都听不懂,更听不懂我这带着绍兴口音的话。

黄宗羲连忙叫黄义出面沟通。

“少爷,他们的状纸写好了。”

“啊,天下正义之士还是多。谁帮他们写的?”

“几位来他们盐场说话讲故事的先生。”

”一群沦落到流浪说书的穷酸书生,能有什么文笔,写的状纸能把他们的冤屈说的清楚吗?待会叫他们把状纸拿出来,我替他们重新写。

对了,他们要告谁?”

黄义又交涉了一会,转头答。

“少爷,他们隶属于淮安盐课提举司,要告那里的提举、同提举、副提举、吏目、盐仓库大使、库副使、批验所大使、副使。

状告那些官吏侵吞产盐、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对盐户敲骨吸髓...”

“我早就听说过天下政事,舞弊黑暗莫过于刑狱盐政。看来诚不欺我。

既然我遇到了,就要好好管一管!

这状纸我写了,一定会妙笔生花,好好申诉他们的委屈,揭发那些丑行,定叫那些天良未泯者自感惭愧!

问问,他们想去哪个衙门申冤告状?”

过了一会,黄义回来禀告:“少爷,他们要去扬州找钦差告状申冤。”

“钦差?我们刚从扬州出来,那里什么时候来了钦差?”

黄义神情怪异地说:“少爷,魏忠贤魏阉!”

黄宗羲从座位上蹦了起来,“荒谬!魏阉来扬州敲诈勒索,鱼肉百姓来的,他们却向魏阉告状申冤,那不是绵羊向恶狼告状,鸡群向黄鼠狼申冤吗?”

他冲了过去,大声控诉:“魏忠贤是阉人,残害忠良、倒行逆施,此次来扬州,完全是为了敲骨吸髓、鱼肉百姓,你们向他告状申冤,岂不是自投罗网!”

黄宗羲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诸位盐户代表呆呆地看着他,不明就里,互相看了看,心里直嘀咕,这娃怕不是失心疯了吧,这么激动!

一位男子从盐户中站了起来,他一样的破烂布衫长裤,皮肤黝黑,只是黑得没有那么发亮。

“这位少爷,魏忠贤是奉天子旨意出京巡盐,代天巡视,体察民情,纠偏察冤,他怎么就不是钦差?”

黄宗羲一愣。

这人说得没错,魏忠贤确实是钦差,可是在黄宗羲心里,连阉党都不配叫钦差,阉人怎么能叫钦差!

“魏阉残害忠良,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卖官鬻爵,作恶甚多,中外切齿。他来两淮,纯粹就是来盘剥钱财,鱼肉百姓...”

男子打断了黄宗羲的话,“你说魏督公残害忠良,作恶多端,都是害得官吏缙绅,跟我等穷苦百姓何干?

你说魏督公盘剥钱财,可他没收的都是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不义之财,我等当然欢呼雀跃。

魏督公在天津代天行罚,把骑在盐户头上作威作福的盐官盐商斩杀殆尽,没收的钱粮留下三分之一分为盐户安家,重建天津盐业公司,让盐户们得以继续养家糊口。

我等两淮盐户盐丁,早就盼着魏督公早日来两淮巡盐,为我等做主!”

数十位盐户大声呼应:“对,我们终于等到魏督公来两淮巡盐,可算把他盼来了,自然要请他为我们做主!”

黄宗羲气得直跳脚,“糊涂啊!荒谬啊!你们这是鬼迷心窍!”

说了几句,把这些盐户代表们说恼了,性子急的盐户起身握拳要收拾黄宗羲一番。

黄义连忙护住他,仓皇而逃。

回到官船上,黄宗羲在父亲面前把此事详细说了一遍,愤慨不已地说:“此事太让人可恼了。

这些盐户盐丁,真是不识好歹、善恶不分,魏阉无恶不作,居然还叫他魏督公,还指望他给大家申冤做主!

真是荒唐至极!

这些愚民,愚不可及,愚昧无知!

父亲,我们士子的教化之责,任重而道远!”

黄尊素听完黄宗羲的讲述,又听了黄义的补充,脸色变幻不定,站在船舱窗前,背着手看着流淌不息的运河水,过了许久才喟然感叹:“天时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