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阁里的众臣在猜测时,连夜逃出扬州城的黄尊素已经从恐惧中迅速恢复平静。
是祸躲不过!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窗外有黑影站着,看来对方来了不少人,把船舱团团围住。
黄尊素使劲咽了咽口水,把惊魂未定的儿子黄宗羲扒拉到身后,示意黄仁黄义不要轻举妄动。
“门外是哪位朋友?”
“真长先生临危不惧,有大将风度。”
“客气了。朗朗乾坤,在下有什么好怕的?”
“哈哈,现在是深夜,不是光天化日。两淮更是妖风四起,激荡不宁。真长先生果真不怕?”
“怕!可是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又有什么用?”
“知道两淮凶险,真长先生为何不待在会稽余姚,偏偏要来扬州趟这潭浑水?”
黄尊素不想再对答浪费时间,施施然坐下,“阁下何不现身一见,我们面对面说清楚。”
沉寂了几息,船舱的门帘被掀开,走进来五人,为首者三十岁不到,气宇轩昂。
“在下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张艮,见过真长先生。”
张艮!
黄尊素目光一闪,起身不动声色地叉手对礼:“张指挥使,为何不去除暴铲奸,却在这里截住在下一行?”
“因为在下正在革奸铲暴。”
黄尊素眼睛里闪过少许惊慌,脸上满是讥讽的冷笑:“想不到黄某成了奸邪暴虐?”
“黄先生肯定不习惯。以前你们说谁是奸邪,谁就是奸邪佞人。说谁是暴虐,谁就是行事暴虐。
现在却被人说成奸暴,看来很不习惯,很愤怒,完全没有当年学生在苏州目睹的,先生挥斥八极、叱咤风云的风采。”
黄宗羲忍不住上前一步,“家父正气浩然,刚毅忠直,德名誉满天下,何用你在此讥讽。”
黄尊素脸色一变,连忙把黄宗羲拉到身后。
张艮饶有兴趣地盯着黄宗羲看,“真长先生有贤弟三人,良子五人,余姚黄家,好生兴旺啊。”
黄尊素听出张艮话里的威胁之意,不甘地狠狠盯了他一眼,嘴里却说:“张指挥使,有何事找黄某?”
张艮反客为主,先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对黄尊素说:“真长先生请坐。”
黄尊素迟疑几息,还是提起衣襟坐了下来。
黄宗羲在身后轻呼了一声:“父亲。”
黄尊素头也不回地轻呵道:“休得多言!”
“真长先生是如何看出破绽来的?”
“原来是张指挥使在幕后指挥,难怪布置得如此天衣无缝,如同一张罗天大网。”
“天衣无缝就是个笑话,在真长先生这等大才眼里,就跟蜘蛛网一般,一眼就被识破。”
“识破倒也没有,黄某又不是神仙,岂能一眼识破。
只是在下疑惑重重,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去了玉京楼,找到了证据,这才惊悟。”
“先生在玉京楼用水润化血迹,还尝了尝。哦,明白了,先生尝到了血迹里的酸味。哈哈,想不到先生也精于这种瞒天过海的江湖小伎俩。”
“魏忠贤腹部备有血包,想必是下楼时有人递给他,临时塞进去的。为了不让鲜血过快凝固,往里掺有秘制酸。
古书里有记载,黄某自然知晓。”
“书里不仅有黄金屋,有千钟粟,还有奇门遁甲,还真是个好东西,好借口。”
黄尊素不想再跟张艮绕圈子,直接问:“张指挥使截下黄某父子,不知有何用意?”
“汪文言从诏狱里放了出来,现在还成了皇上制置司秘书局令史。真长先生,你可知?”
黄尊素眼睛里闪过惊慌,眼角轻轻抖动,嘴角微微抽搐。
张艮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了。
汪文言、黄尊素,号称东林党的卧龙凤雏,两大智囊,一个用计狠毒,剑走偏锋;一个深谋远虑、精敏强干。
互相忌惮,又互相看不顺眼。
“在下地处江湖偏远之地,不知庙堂大事。”
“真长先生可没有地处江湖偏远之地,而是游走江南各地,出入名士高宦之家,奔走游说,请江南诸多致仕大员、名士大儒,为杨大洪、左共之等人上疏,还为他们取名六君子,慷慨檄文,述说六人忠义之事,痛斥阉党奸佞行端。
而今江南沸腾,数万士子义愤填膺,心中浩然之气汇聚成惊涛骇浪,全是先生一手煽动,令人惊叹。
只是在下不明白,汪文言为东林党出生入死,甘冒凶险,屡立大功,此前身陷诏狱,除了寥寥数位好友奔走营救,一干东林党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真长先生甚至还对党人好友们说,‘文言不足惜,不可使缙绅祸由此起。’”
黄尊素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张艮的话。
“张指挥使,有话直说,何必绕来绕去?”
张艮胸有成竹,犹如猫戏老鼠,继续说:“真长先生,我不正在说吗?
在下只是提醒先生,尔等行径,还有你的话,都被汪先生所知。
对了,皇上口谕,汪文言已死,不在这世上了。现在这世上不再有汪文言,只有刘国华。
真长先生,刘国华的心计和手段,你是知道的。现在他咸鱼翻身,成为天子近臣,先生,你可要当心啊。”
张艮目光飘过黄尊素,飘到他身后的黄宗羲身上。
“令郎真是一表人才啊,今年十六还是十五啊?”
黄尊素脸色铁青,厉声打断张艮的话:“张指挥使何必步步紧逼呢!”
“先生,在下只是在提醒你。
你不仅前途似锦,名满天下,还有妻儿,有兄弟,有余姚黄氏一大家子。
刘国华有什么?商人子弟,孑然一身。”
黄尊素脸色由青变白,右手抓住衣角,指节发白。左手按在膝盖上,微微颤抖。
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要我依附阉贼,黄某誓死不从。”
张艮嘴角的笑意更盛,语气更加亲和。
“真长先生还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内阁顾元辅曾经对魏次辅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阉党,只有帝党。
先生饱读史书,怎么会看不明白。
国朝立国以来,有王振、有汪直、有刘瑾,现在你们又把魏督公与他们并列。在下只想问问,他们再凶嚣,结果又如何?
刘瑾被你们称为立皇帝,只是被武宗皇帝递出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就被千刀万剐了。”
黄尊素脸色慢慢恢复,他看着张艮,目光深邃,捋着胡须缓缓地说:“张指挥使,你说了半天,原来是想招揽黄某?”
张艮看着黄尊素的神情,心里冷笑几声。
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嘚瑟起来了。
“不瞒真长先生,在下接到两份密令。
第一份确实是招揽先生。
情况已经跟真长先生说得明明白白,而今天下之大,恐无先生容身之处。要想保住先生一家老小,制置司近臣是最好的托庇之处。
第二份吗...”
张艮嘴里沉吟着,眼睛看着黄尊素,目光阴沉狠厉。
“如果真长先生继续要留浩然正气于人间,不愿意为皇上效力,为大明效力。那张某就奉命成全先生,让先生一家同赴黄泉,再料理先生身后名。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的身后名,全在于活人怎么说。
东林党人生性凉薄,自私自利,先生应该非常清楚。
届时你已然升仙,他们会不会为了维护你的身后名,与皇上作对,与朝廷作对呢?”
黄尊素脸色刷地变白,不几息又变青,随后又变白,来回变幻,过了好几十息,终于气馁道:“请张指挥使,送我父子入京吧。”
“好!本官马上安排,连夜赶路。”
张艮满意地起身,与站起身的黄尊素长揖告辞,抬起头看了一眼一脸愤慨的黄宗羲,拉着黄尊素的手,轻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真长先生,我们京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