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黄尊素的感悟

站在旁边的黄宗羲忍不住问道:“父亲,什么天时已变?”

黄尊素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长子,心绪一时平定不下来。

他深吸几口气,扶着桌几,在舱窗边的座椅上坐下。

“大哥儿,你也坐。今日我们爷俩,好好聊聊。”

“是,父亲。”

“为父此前带着你在苏州昆山一带拜友,接到京中急信,获悉魏...魏忠贤奉旨出京巡盐。

与几位东林党好友商议,他们一致要我给魏忠贤一个好看,让他铩羽而归。

当时为父有些迟疑。”

黄宗羲一时迷糊了,“迟疑,父亲为何迟疑?”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熊蛮子脱困后写给好友们的书信里,提到了皇上勉励他的这句话。

这句话,让人震撼啊。

大哥儿,你觉得这句话如何?”

“父亲,儿子听到也深感震撼。”

黄尊素捋着胡须,幽幽地看向虚处,“我们饱读经义,学习圣人道理,为的是经世济民,为国为民。

而今天下动荡,内忧外患,我等士子心里更是心急若焚。

其实越是饱读圣贤经义,越明白这些千年传下的道理学识,虽然经过朱子等先贤适时改良,但是面对时艰危难依然束手无措。

举步维艰、进退失据,大明有识之士苦苦寻觅救世良方而不得。

先有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而后有卓吾先生的童心学,再后来万历年间泾阳先生力排佛学之非,批评阳明学说里‘无善无恶’源出释门禅宗。

反对不学不虑的见成良知说,推崇朱理学说,提倡‘躬行’‘重修’的修养功夫。”

黄宗羲眼睛里满是崇拜,黄尊素却话锋一转:“泾阳先生强调治世,反对出世,但对于如何治世却无从下手,只是一味强调静坐以养平常心,收敛身心,以主于一。

注重结社讲学,扬言‘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天下之是非当自之天下’。

可是东林党人抱团,起初还注重钻研治世实学,到最后还是陷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

黄尊素长叹了一口气:“天下有识之士苦苦寻觅了数十上百年,一无所得。偶有改革良法,百姓略微松缓,却很快又陷入积累莫返之害。

众人无不苦恼,日夜难寐。

于是有人放诞不羁,有人遁入空门,有人试图从西夷学说中获取良方。

为父也在这漫漫长夜里辗转反侧,苦思不得...”

黄宗羲有些奇怪,父亲这番话语重深长,忧国忧民,可是跟今日所见的愚民们愚不可及的言行,有什么关联?

“江南诸位好友催促为父北上扬州,与魏忠贤斗智斗勇,斩断奸邪,匡复正道。

这些日子,为父收集魏忠贤和制置司在天津长芦的所作所为,猛地发现,皇上是在下一盘大棋,只是有些关窍不是很明白。

今日听到你说起淮东盐户找魏忠贤告状申诉,顿时大悟。”

黄宗羲眼睛里闪着光,“父亲,请不吝赐教。”

“魏忠贤只是皇上的一把刀,庖丁解牛,斩断庙堂和地方的枝枝蔓蔓。又或者说是一把铁锤,在砸碎此前的象纬纲纪。”

象纬纲纪!

黄宗羲心中大惊!

象纬,原本为天象星纬之意,谓日月五星,后来被引申为权柄国制。

纲纪则是指朝廷实施和建立的徽序典章和法则规范。

父亲居然说魏忠贤来地方,是奉皇上之意,砸碎此前的象纬纲纪。

为何?

事情这么大条吗?

“不破不立。皇上深谋远虑,不可能只破坏,不建设。盐户进扬州告状,就是其一。”

盐户进扬州找魏忠贤告状,是建设?

什么意思?

黄宗羲更懵了。

“父亲,儿子不思其解,还请指点。”

“在为父看来,这是皇上决定另辟蹊径,开始以民为本。”

黄宗羲更糊涂了,以民为本,魏忠贤陷害忠良,鱼肉万民,怎么还叫以民为本?

突然想到父亲指的是盐户盐丁,他突然明悟了。

“父亲,你是说皇上煽动百姓,掌握真正的民意?”

“对。我们此前用的计谋,无非也是煽动百姓,挟民意胁迫有司。

皇上也明白其中关窍,比我们更深一步。

成立天津盐业公司,收盐户盐丁为正式职工,修房建屋,规定薪水津贴,各种福利一一公布于世,还成立职工公议会,推举有威望职工为公议代表,组成公议会监督盐业公司对全体职工薪酬福利的保障,以及安全生产的监督...

一位好友故交,一时好事,从天津带回一份《天津盐业公司章程》以及《天津盐业公司职工公议会章程》的抄件。

为父看了后,震撼不已,却有些不解。今日听闻你说起淮东盐户推举代表,这才恍然大悟,彻底明白皇上下的这盘大棋的其中三味。”

黄宗羲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看到他双眼里清澈的迷茫,黄尊素哈哈一笑,继续解说。

“民意,何为民意?

谁能给某些人带来好处,他们就拥护谁。

此前皇帝重用士大夫。

太祖皇帝圈定书目典籍,阐明必须遵循的经义要旨,然后开科试以文抡才。但凡千军万马杀出者,授官加阶,种种优待。

无非是皇帝一人精力有限,必须有人帮忙治理国家和黎民。

于是皇帝选了士大夫协助其秉政治国。

但人心贪婪,养尊处优上百年的士子们认为共治天下远远不够,更想着成为大明真正的主人。

太阿倒持,君弱臣强。

神宗皇帝明白其中道理,以国本之事,试图行世宗皇帝大仪礼之举,匡复皇权。

可惜他没有世宗皇帝那份耐心、毅力和心计,选的人又多是昏庸之辈,远不及张璁、夏言、严嵩强干有能力。

结果国本之争,争得一地鸡毛,神宗皇帝干脆僻居深宫,隔绝大臣,任由朝堂风起云涌。

朝堂之上,今日是东林党,明日是齐楚浙党。不以国事为重,只顾追名逐利。

党事重于国事。”

黄宗羲听到这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些东西,父亲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现在猛然一听,许多言论与此前所知所学截然相反,心潮澎湃,如同十二级台风过境,掀得天翻地覆。

他好半天才理顺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迟疑地问:“父亲言下之意,是皇上摒弃了士大夫,直接收拢诸多百姓,以为根据民意?”

“而今的士大夫,要么如杨大洪一般,刚愎自用,不通实务。要么如崔呈秀之流,贪污舞弊、损公营私。

两相攻讦,不死不休。

如熊飞白略通国事民政者,在党争中举步维艰、进退失据,最后被党争浪潮吞噬。

皇上韬光养晦五年,看透了士大夫们的本性,他开始设制置司,揽各类不为士大夫所容之人为驱使,深入地方民间,操持实务,散布实惠,聚集民心。”

黄尊素目光深邃,“待到皇上羽翼丰满之时,恐怕...”

“父亲,恐怕什么?”

黄尊素没有往下说,只是叮嘱黄宗羲,“大哥儿,你且随我进京。想必皇上费一番手脚把你我父子解回京师,必须要召对一番。

待为父再摸摸底,再想法子以顺天时!”

黄宗羲迟疑不答,黄尊素笑了笑,也不为甚。

此时锦衣卫军校在门口说:“黄先生叨扰了。有一位客人要搭船与我等一起进京。”

黄尊素递给黄宗羲一个眼神,起身出船舱说:“客气了。”

他见到一位男子,二十多岁,身材丰硕,五官端正,双眉卓竖,目细长曲,格外有神,面赤微须,穿一身青衫袍,含笑有礼。

黄尊素拱手问:“在下余姚黄真长?请问郎君大名?”

男子惊喜地行礼道:“原来是白安先生当面,在下通州阎应元阎丽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