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圣墓修道院
- 我不是你的造物
- (墨西哥)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
- 4056字
- 2025-03-28 10:56:23
哈罗德·卡林顿请人把女儿叫到了书房。
“你母亲和我决定把你送到修道院去。”
孩子是没有权力的。大人已经指着大门做了决定:“你,去修道院。”之后他们就离开了。
“对我们来说,教育你比教育你的兄弟们要难,”莫瑞说了个理由,为之后的宽慰和解释做了个铺垫,“一个人要想教育孩子,就得对他们严格。如果态度太软,孩子们就会迷失。”
圣墓修道院在亨利八世在纽霍尔建的一处宫殿里,位于埃塞克斯郡切尔姆斯福德,奥斯卡·王尔德服刑监狱的所在地。
长长的卧室令人警觉。窗户很窄,如果不站在椅子上,是看不到外面的,可也没有椅子,除了监管嬷嬷那把,估计她们从公元前1000年起就已经坐在那儿了。床两侧挂着些类似漆布的布帘,将一张张放着单薄床垫和硬实枕头的床铺分开。女孩们早起做的第一件事是一边画十字,一边把尿盆拽出来。
“不要抱怨。我们这些见习修女是睡在和地面齐高的木板上的。圣周期间,出于对耶稣基督的爱,我们要斋戒,还要戴上荆棘王冠。你看,我这儿都留了疤。”一位见习修女对莉奥诺拉说。
“安静!”院长嬷嬷下了命令。
要拿这种安静怎么办呢?最开始,莉奥诺拉大口吞下了它。在克鲁基庄园时她可以和杰拉德还有乳母说话。现在的安静意味着寂寞。
一进入食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旬斋时用的那种长桌。戴白帽、着围裙的姊妹们迅速把食物端上来。院长嬷嬷坐在桌头,大声诵读《圣经》。吃饭时只能听见勺子撞上汤盘底的声音。食堂实在太倒人胃口,让人一刻也不想待,幸好姊妹们上菜很快!
“我刚看见了一只狮身鹰头兽。”
“这儿没有狮身鹰头兽。”修女有些生气。
“有的,在礼拜堂的一角……可能是卡朋特神父吧,他一半是狮子,一半是鹰。”
修女们总是把身体缩在黑色的修女服中,在莉奥诺拉看来,像野猪的脊背。
上课讲到摩西分海、若苏厄令日头停留的故事时,她想:“我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宇宙法则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得把你的头发剪掉。”
“不行。”
“你的虚荣都在头发里。”
乌檀木色的鬈发落在地面,画出一个个圆圈,莉奥诺拉的眼泪掉下来,她还想像从前一样抓一绺头发来擦,可现在发丝的长度已经够不到眼泪了。修女也有些心疼:
“你剪成这样很漂亮。”
“我看起来糟透了。”
温德米尔湖,你在哪儿?乳母,你在哪儿?
礼拜堂里,圣人和殉道者都是在墩座间飞来飞去的奇幻造物。一座古罗马斗兽场中,一头雄狮正要吞下一位基督教先驱,却被她目光中的力量震慑住了,非但没有吃掉她,反而在她面前拜倒,流下了悔过的泪水。圣帕特里克的雕像向她张开双臂,圣乌苏拉流下了海水做成的泪珠。修道院的圈子里有传言,说有一位修女,只有主教才能看望。她有几道圣痕,每年圣周,她手脚上铁钉的伤口都会裂开,肋下的伤口会流出鲜血,乌黑、黏稠的血。
莉奥诺拉心里燃烧着对圣徒的爱,她会长时间待在礼拜堂,在祭坛前合上双眼,深信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整个人在向上飘升。
她紧闭双眼对院长嬷嬷说:“我刚才升到空中去了。”她还告诉对方,自己在夜里能听到植物生长的声响,还在圣水池里看见了一只划木筏的微型老虎。
“我进了修道院,向神发了誓,之后有可能变成圣人吗?”
“像你这样满脑子幻想又不听话的姑娘是不可能成为圣人的!”
“圣女贞德给了我很多灵感,我和她一样在燃烧。”
“这是你高傲的心告诉你的。”
莉奥诺拉让威严的嬷嬷害怕,因为这个女孩的行为在自己平静的心绪表面掀起了波澜。她不像其他女孩,她听命令比别人都慢,好像心根本不在这里。有时回过神来,用低沉的声音念起祷词,也比别人慢半拍,最后的“阿门”总是孤独地回荡在彩色玻璃窗间。她究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总在别人不经意间打破沉默,说一些难懂的话。“有九十九匹打扮成羊的马刚刚进入了礼拜堂,”一次她说道,“咱们都来当牧羊女吧……”
院长嬷嬷不愿碰见莉奥诺拉:偷偷摸摸,难以捉摸,轻得像个鬼魂,不知不觉地,她就来到了身边。特蕾莎嬷嬷看见她在花园里跑、在礼拜堂跪着,只想让她消失。修女在食堂里高声给女孩子们朗读基督故事时,莉奥诺拉总是只顾盯着她看,饭菜一口也不吃,有时也会打断她,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基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十字?”或者“苦行有什么用?”。
“赶快走人吧!她父母把她送来修道院,想让她改头换面。但是偏路走了这么远,还怎么改?”
她的同学也不喜欢她。她是个不入流的人,不明白属于上流社会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在这家只培养贵族女孩的英国修道院里接受教育意味着什么。莉奥诺拉不愿完成集体任务,也不愿在课间休息时玩耍。还有人坚称曾看见她自己和自己说话。因为她的性子很烈,和她相处很困难。她的一双眼睛像随时要发起进攻的两头黑色公山羊或两只黑猫或两头黑公牛。她总是说奇怪的话,藏起来,在本子上画长人脸的动物。她的马和野猪都有发红的眼睛,是她用自制的血色墨水画出的。她还曾说过,自己并不怕女巫或幽灵。“莉奥诺拉和魔鬼做了交易。”在修道院里,人们更常说起的是魔鬼而不是耶稣基督。
从前,在兰开夏郡,曾有女巫在主广场被烧死。禁闭中的修女是上帝或耶稣基督或圣灵的新娘,至少是圣若瑟的新娘。幽禁生活中的她们像是被附了魔,每天起床时都有黑眼圈。她们和女孩子们吃一样的饭菜。莉奥诺拉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有一次,她看见看门的修女牙齿上有残留的菠菜叶。有时,她们的束发帽边也会有一绺鬈发跑出来。所以,她们也是有头发的?在早中晚祷时,她们都透着汗味。忙于杂务的手上指甲也黑黑的。那她们的脚指甲是什么样的呢?莉奥诺拉不信任她们,所以会像躲着自己的同学那样离她们远远的。她想要仙丘居民。他们很小、很顽皮,作为同谋,莉奥诺拉建议他们去玩修女的玫瑰念珠、扯她们的头巾、解她们的鞋带。明天仙丘居民们会在她们早餐的果酱里撒盐。
“院长嬷嬷闻起来像山羊。”
“魔鬼就是一头黑山羊。”
莉奥诺拉也想和哪个不那么听话的女孩子做朋友,但是没有别人不听话。
“安静!”
安静是内省之父。也是困意之父。
在静思时间里,很多女孩子都睡得像母牛一样。
出自平庸的东西让她不安。莉奥诺拉可以双手写字,用左手甚至可以倒着写。从小,家庭教师就想把她的习惯扳过来。她左右脑都用,用右脑控制画笔来画画,用左脑甚至画得更好。修女们把她当成怪小孩。从小,乳母就和她说:“能做到这点的人很少,这是种天赋,你用两只手写字画画,不磕磕绊绊,不抖,也从不犯错。”修女们则认为,莉奥诺拉不但反叛,而且精神不太正常:谁会用两只手写字画画?
在17世纪,兰开夏郡是女巫活动的中心。一层烟垢染黑了整个地方,新石器时代的石块唤醒了它异教的过往。巫女们嫁给别西卜,从她们的高塔上将男人变成猪和狼。地上躺着极其古老的石轮,上面刻着某种象形文字。历史上真有十二个女人因从事巫术而被吊死在了彭德尔山。至今还有一座阴森的高塔耸立在兰开夏郡,人们总说有临死前的吼叫与呻吟从地牢中传出。
院长嬷嬷坚信,必须开除莉奥诺拉,后来这件事终于成了真:一天,院长嬷嬷染上了流感,莉奥诺拉于是请人向她传了口信,说爱尔兰白鹡鸰停在自己窗前,宣布了嬷嬷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院长嬷嬷只剩几天寿命了。”
“孩子,院长嬷嬷在办公室等你。”
“她没死吗?”
忏悔神父和圣墓修道院的修女们决定开除她。听了对方处置自己的决定,她的头还是高昂着,像她的小马文奇。
“您女儿不光行为乖张,而且也没能交上哪怕一个朋友,所以,我们不能再让她留在我们的集体里了。”院长嬷嬷对哈罗德·王尔德·卡林顿说。
“你这孩子真是没救了。”父亲怒不可遏。
莉奥诺拉是一张飘在空中的纸,终将自毁,没有人能为她做什么,她母亲、她父亲都无法阻止她燃烧自己。
幸好常和卡林顿一家喝茶的兰卡斯特主教介入,才有第二家天主教修道院——雅士谷圣玛利亚修道院——愿意接收莉奥诺拉。那里的修女也为荆棘王冠着迷。
黑色面纱后的,是血。
莫瑞为自己的女儿申请了一个单间,不知不觉中,也将她和其他人分隔开了。
老师将教室一角的一张课桌指给了她,之后便从讲台上向新学生问话:
“你在干什么,卡林顿?”
“我在画马。”
于是老师立刻把她调到了最前排,时刻盯着她。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与众不同?”院长嬷嬷责问她。
“我就是与众不同。”
老师抱怨道:“她什么都会忘记,什么都能让她分心,无论是做游戏还是学习,都是一样。总是突然就陷入自己的世界,没有什么能把她拉回到这里。”
“是她的爱尔兰血统造成的。爱尔兰就是盛产傻子和疯子的土地。”院长嬷嬷答道。
帕特里夏·帕特森是莉奥诺拉的表姐妹,虽然也是圣玛利亚的学生,却不愿和她做朋友。“我反对所有戒律。”莉奥诺拉对她说。“你就是不想融入,如果你能像我这样服从,事情就容易多了。”莉奥诺拉听音乐时,面容便会和缓下来,礼拜堂的管风琴声包裹着她,可以让她忘记周遭。她的钢琴弹得很好,修女们本想引她往音乐方向发展,做合唱团的一员,但莉奥诺拉却找来了一把锯子,不停用它发出令人难忍的噪音。“这是我的小提琴。”她对合唱团的指挥说道。对方显然不会允许她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演奏。“我感觉自己是音乐的一部分,给我颜料,给我笔,不要管我。”她捍卫着自己,一双黑眼睛射出尖利如刀的光芒。“你着魔了。”老师说。
莉奥诺拉不服从命令,依然用左手写字,依然倒着写。
她躲在露德圣母的假山洞里偷偷抽烟,被一位见习修女撞见了。
“你还有这种恶习?”院长嬷嬷想向她确认。
“从十一岁开始的。”
“你家里人知道吗?”
“乳母知道。她说我要是继续抽,清扫烟囱的工人顺着我的喉咙爬下去,身子都能给熏黑。”
“烟哪儿来的?”
“我父亲有一个抽屉。”
一年时间未到,她再次被开除了。帕特里夏·帕特森陪她走到了铁栏杆前。“锯子那件事真的太过分了。”
莉奥诺拉十岁时,卡林顿一家带着乳母一起搬到了哈泽伍德一栋远不如克鲁基庄园奢华的房子里。那儿能吹到咸咸的海风,不像克鲁基庄园有那么多阴森的走廊过道,因此不再能和杰拉德玩鬼魂的游戏,但它海的味道可以弥补一切。克鲁基大宅的客厅很壮观,角落里还放着手工捻线杆。这里则有很多镜子和长矛,最吸引人的是那身盔甲,它现在守卫着哈泽伍德大宅的新客厅。一次,莉奥诺拉和杰拉德爬上了克鲁基大宅的房顶,从那儿望见了整个英国。在这里,在哈泽伍德,他们只能不解地看着那三个黑漆漆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大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