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小女骑手
- 我不是你的造物
- (墨西哥)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
- 4581字
- 2025-03-28 10:56:23
儿童房里,莉奥诺拉反复琢磨着玛丽·卡瓦诺和外祖母玛丽·莫妮卡在韦斯特米斯郡讲给她听的故事。
“地球身上盖着一条大毛毯,爱尔兰就是毯子上面那块祖母绿。”乳母说。
“地球睡着了,是谁给它盖毯子呀?”
“是太阳。太阳是穷人的被褥。在爱尔兰,雾霭也是。”
卡林顿一家每天都会在韦斯特米斯郡的路上散步。总有阴影在雾霭中显现,它们随后便渐渐有了形体:小鸟、羊羔、几只狐狸,还有莉奥诺拉热爱的马和召唤着自己的畜群的牧人。四个孩子下雨时也出门,乳母说:“那是洗礼的圣水。”于是他们纷纷收起伞:如果雨水能滋养生菜和其他蔬菜,那么一定也会把孩子们浇灌成好果实。青草睡在地上,是大地的床单,莉奥诺拉尤其喜欢看它们在风中弯腰的样子,风轻轻一吹,它们的脸颊便俯下去贴上枕头。这土地实在温柔和顺。树也在风中微微弯腰,任凭枝叶向山丘伸展过去。孩子们在喝茶时回去,明媚的脸红通通的,头发上覆着微小的水滴。莉奥诺拉浑身都散发着小马的精气神。“你可真像匹小马。”外祖母这么对她说。甚至问她脚上穿的是不是蹄子,走起路来那么响:“你的每条腿里都带着几匹小马驹呀?”在贝尔维德尔散步是最棒的,那儿有一座公园和好几片花园,它们像真正的地毯,朝下方的湖面铺过去。外祖母最先昂起头:
“今天晚上咱们听什么故事呢?”
她喜欢和爱情有关的主题:比如三颗金苹果的故事——它们的美妙乐音在空中飘荡;还有凯尔的故事——安格斯·麦·奥格在湖边看见她时,她变成了天鹅。
她也听人讲,当初诺亚是不想让鬣狗上方舟的,因为它以死尸为食,还在嗥叫时模仿人的笑声。但是洪水过后,公狼与母豹相结合,又把鬣狗生了出来。莉奥诺拉为这种动物着迷。一些中世纪的故事说它们的眼中有两块石头,杀死一只鬣狗,把石头取出放在舌下,便可以预知未来。
“你是凯尔特人,会头脑发热,像我一样执拗。或许你身上也有撒克逊人的特点,这会让你精于算计。”外祖母玛丽·莫妮卡·莫海德对她说。
帕特[1]请了两个朋友到家里来,他们和他一样野,是牧羊人普林斯先生的孩子们,几个人把莉奥诺拉绑在树上当靶子,像朝圣巴斯弟昂射箭一样向她扔东西。
哈罗德·卡林顿和其他抽烟的绅士一起去俱乐部,谈论有哪些新成员可以加入,回家吃晚饭前,还会在那儿喝一杯——只喝一杯——威士忌。莫瑞则接待客人,有时也去拜访别人。要出门的话,她一大早就走:“你们乖乖的,我要去慈善售卖会。如果回来得早,就去和你们道晚安。”
莉奥诺拉有时会去无人踏足的父亲的书房。其他人都不敢打开那个房间的门。里面的窄窗一直通向房顶,屋内放着乌檀木的家具,铺着让脚步息声的波斯地毯。
“因为我是女孩,所以大家都讨厌我。我上课的时候,哥哥弟弟都在玩儿。”
“你不该玩儿男人的游戏。”哈罗德·卡林顿对她说。
“我的哥哥弟弟还有他们讨人厌的朋友们都说女孩子做不到他们做的事,这是骗人的,他们做的所有事我都做得到。我和杰拉德打人一样疼,画的马、龙、鳄鱼和蝙蝠比帕特画得更好。”
“他们的朋友都有谁啊?”
“牧羊人普林斯的儿子们,他们讲的笑话再恶心不过了。”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玩儿冰壶。”他很欣赏女儿的性格。
“我不喜欢冰壶的扁石头,也不喜欢它的棍子。我想让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有三个兄弟,他们因为是男孩,就可以为所欲为。等我长大了,我要剃个光头,然后抹上你抹头发的那种油,好长出胡子来。帕特有小胡子了,在斯托尼赫斯特学校,他们都叫他‘小胡子鲍比’,但我这么叫他,他就打我。”
“我会惩罚他的。”
“你让我继续说嘛,爸爸。我是唯一一个每天练钢琴练好几个小时的,唯一一个每天梳洗好多次的,唯一一个每过一会儿就要换身衣服的,唯一一个做什么事都要感恩的。”
“莉奥诺拉,对女孩和对男孩的培养方式是不同的。女孩子就是要贤惠。”
“我不想贤惠!我不想给别人端茶!我这辈子只想当一匹马!”
“这是不可能的……你也不可能做一匹马。你只能做自己。”
“妈妈说我脾气太差,二十岁前就会变成女巫的。”
“那你母亲可说错了。你很有个性,这一点像我。”
“爸爸,我不在乎二十岁前就满脸皱纹,我只希望在我想去的时候,可以去池塘和大鱼说话,然后和男孩子一样,想爬树就爬树。”
哈罗德·卡林顿在书桌后面的高椅上望着她。“真是我的女儿。”他想,“从发梢到脚尖都是卡林顿家的人。”
午饭后的咖啡时间,瓦拉内小姐说,卡林顿家唯一的女儿精力要比三个兄弟加起来都大,很难控制。哈罗德·卡林顿从《泰晤士报》上抬起眼,回答说他女儿需要在马术上消耗掉多余的能量。
她的设得兰矮种马黑贝丝总是懒懒的,不愿跑。但只要莉奥诺拉一冲它喊“驾!驾!贝丝!”,它便会突然疾驰起来,连小跑的步骤都省去了。夜里,她梦见黑贝丝——尽管它胖胖的——拿下了国家赛马障碍大赛的冠军。想象着自己温柔、矮胖的小马在赛跑中领先飞狐,她忍不住美滋滋的。飞狐是祖父的马,从没输过一场比赛。
“爸爸,求你再给我一匹马吧,我已经长大了,黑贝丝永远都跑不到我想要的那么快。”
文奇是她的新马。她和它一起学习跳跃。一天上午,它突然停在障碍栏前,把莉奥诺拉摔了下去,之后又倒在了她身上。
“你没什么大碍,但或许文奇不适合骑。”
“爸爸,我很喜欢文奇。”
马夫不敢告诉莫瑞,她女儿喜欢随意把马牵出马厩,不放马具就直接骑上去。最开始她还会揪住鬃毛,但现在连马鬃都不揪了。“我们是一体的。”她对自己的母亲说。马停下脚步后,她会后仰着躺下,头和肩贴着它的后臀,就这样望着天空。她妈妈骑马时用的是侧鞍。母女两人会一起去田野,每到这时,莉奥诺拉都很爱自己的母亲,就像小马爱母马。“把脚后跟压低点儿。”莫瑞告诉她。“臀部不要离开马鞍。”一次,两人策马奔驰时,莉奥诺拉径直把文奇引进了湖里,一直走到了湖中央。她母亲猛地停在岸边,惊诧不已。莉奥诺拉和她的马从另一边上了岸,把水搅得哗哗响。
“你干吗啊?都湿透了。”
“文奇喜欢游泳,我喜欢看它的腿在水里摆动。”
“我看,疯了的小马驹是你,不是它。怎么能这么疯狂?”
“不是疯狂,是一种尝试。妈妈,你从来都不尝试新东西吗?”
四个孩子中,莉奥诺拉是叛逆的那一个。她天生就如此,骑马更是带给了她小鸟般的自由。文奇最可靠,最懂她,是她的同谋。它还不怎么会跑,莉奥诺拉就想着要骑着它到湖——就像那盘粥——中央去。她的马和她一样,骨骼颀长,鬃毛也和她的头发一样明丽。她恐惧那些严苛的大人,而它则把她从恐惧中解放出来。
“我是一匹马,一匹母马。”她对所有愿意听的人这么说。
杰拉德理解她:
“你真是令人头疼的噩梦。[2]晚上,我能听见你的蹄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我还看见你跳出窗,去外面跑。还好你不是真的马,要是真的马,你就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莉奥诺拉吃饭时迟到了。
“对不起,一匹马把我给拦住了,它要给我看它的宝贝。”
“马是不会说话的。”哈罗德·卡林顿说道。
“它们会和莉奥诺拉说。”杰拉德为姐姐说话,“我看见它们会用嘴唇碰她的肩膀,问她好不好。”
“别说蠢话了。”哈罗德放下了叉子。
打猎的日子里,狗棚里的猎狐犬都变得躁动不安。它们急着外出,狂吠不止,四处抓挠,用金黄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人。回家时,它们通常浑身都湿透了,伸着舌头,白色的口水沫滴得满地都是。它们的躁动会为宅子添些喜悦的气氛,随后,看门人便会再次把它们锁起来。马有相应的马夫,猎犬也有照顾它们的人,他会回答莉奥诺拉的所有问题。它们吃什么?怎么睡觉?小狗什么时候出生?怎么给它们去跳蚤?那些狗围着他就像猎人们围着卡林顿,卡林顿会给他们分些雪莉酒或威士忌,惹得后者好似摇尾赔笑一般。
一股味道能持续好几天,闻着像畜棚,像动物的皮毛,像土地,像汗水,也像血。
哈罗德打野鸡、上百只野鸭、鹌鹑、兔子、上千只石鸡,随后它们会化身肝酱、馅饼、慕斯、炖肉,出现在充满死亡气息的宴席上。那些鹌鹑失去生命的双眼见证了莉奥诺拉父亲化工厂的力量,他们在那企业的名前冠上“帝国”字样是有原因的。哈罗德同时也是帝王,他把刀插在肉上。下达命令。带来、上去、放下、做、打开、调味。莉奥诺拉痛恨猎物变成盘中餐。一天晚上,她梦见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在黎明时分死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哈罗德·卡林顿看不到坐在他椅子后面笑的狐狸、从门缝探出头斜眼看的狼、跳过餐桌的鹿、拉着手跳舞的石鸡;它们已不是被猎捕的动物,也不是死尸,它们已经赢得了比赛,正在嘲笑猎枪和把舌头伸在外面的猎狐犬。
“狗都是分很多种的,小孩也分不同种。”家庭女教师这样对玛丽·卡瓦诺说道,她的话后者只能听懂一半。
“我看孩子们能和任何动物说话:小狗、小猫、鸭子,还有伸着脖子走路摇摇晃晃的鹅。”
“他们还是专心学拉丁语和希腊语比较好。我希望他们少点儿想象力,多点儿智慧!知识是准确的同义词,但这些孩子一个个都像吸了鸦片似的。”
“哪怕孩子们有事做,动物们一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分心。”
“乳母,他们这么疯都是您的责任。”
“我的高度是您永远到不了的,小姐。我可以在天际遨游。”
“这我可丝毫都不怀疑。”
“事实就是这样。您是法国人,法国人都太注意实物了。‘Merde!Merde!Shit!Shit!’[3]。”
帕特里克耶稣会学校的一位讲经师——奥康纳神父——每礼拜日都会在克鲁基庄园的小礼拜堂主持弥撒,一些邻居和受邀的宾客会来参加。尽管哈罗德是新教徒,他唯一的信仰就是工作,莫瑞还是把天主教强加给了他。神父很智慧,弥撒结束后,他受邀留下吃晚餐,便提议:
“我们来看看星空吧。北方仙女座的旋涡星系,还有许多其他星座,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莉奥诺拉的脸上映着最耀眼的星辰——猎户座——的光芒。“看呀,金星在那儿。”星辰绕着孩子们的脑袋旋转。英格兰北方的天顶上,仙女座的光环清晰可见。
“我在梦里见过这个旋涡,已经认得它了。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莉奥诺拉说。
“现实和想象之间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奥康纳神父回答她。
“家里人都说,我从两岁起就说自己能看到很多幻象,但是没人相信我,除了乳母和杰拉德。”
“帕特呢?”
“帕特很高傲,可是在斯托尼赫斯特学习并不代表人就更聪明。”
“有些男人和女人可以在梦中看见即将发生的事。”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很清楚我不想做的是什么。”
“你不想做什么呀,普瑞姆?”
“不要叫我普瑞姆,我讨厌这个名字。我不想做大家都做的事。”
“嗯,看来,你常惹麻烦啊。”
奥康纳神父来家里不仅是为了主持礼拜日的弥撒,另一个理由是,卡林顿家唯一一个女儿让他觉得很有趣。
“满月的时候我总是睡不好。”
“为什么呢?”
“因为她是匹狼。”杰拉德插了话,“您没听过她冲着月亮嗥叫吗?”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地毯上有一片污渍。我不记得自己打翻过东西,就抬头去看,这时候,月亮的光斑就爬到了我的脚上。月亮真的藏着一万四千个厄运吗?有一次,我看见它淹死在湖里了。月亮上有水吗,奥康纳神父?”
“有水的话就有生命。”
“但是有水吗?”
“好像科学家还没有找到。”
这个女孩令他吃惊。对他来说,好奇心是最重要的美德,所有欲望的终点都是智慧。谁都不知道她这迷幻的个性会把她带到何处去。
“月亮是有许多火山口的沙漠。”帕特说。
似乎没有什么道路可以通往小莉奥诺拉的内心。认识她、和她有过接触的人都不知她将来会怎样。她很少笑,所以奥康纳神父很喜欢看她笑,听她的笑声。当她说人作为物种并不高于马时,他被说服了。
注释
[1]“帕特”(Pat)即“帕特里克”(Patrick)的缩写形式。——编者注。
[2]这里杰拉德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噩梦”原文为英文“nightmare”,莉奥诺拉刚刚说她是“一匹母马”,“母马”原文为“mare”。——编者注。
[3]分别为法语和英语,意为“屎”,此处为感叹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