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彭罗斯小姐

这一次兰卡斯特主教也不愿再帮忙。

“两位的女儿不但抽烟,”他对莫瑞和哈罗德解释道,“还指着院长嬷嬷说她下巴上长了一个带两根白毛的瘊子。”

“她没长吗?”哈罗德·卡林顿问道。

“长是长了,但说话还是要有分寸呀。”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啊?”莫瑞厌恶地瞥了自己女儿一眼,“你父亲在俱乐部里就被气得不舒服了。”

“我只想画画。”

“你才十五岁,你的人生不可能由你自己来决定。”哈罗德·卡林顿怒不可遏,“在皇宫的初次亮相之前,我们要把你送到佛罗伦萨去,让彭罗斯小姐好好教教你该怎么守规矩。”

当天晚上,莉奥诺拉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爸爸,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问吧。”

“你信上帝吗?”

哈罗德·卡林顿吃了一惊,看着女儿的眼睛说:

“我从没见过他。”

毫无疑问,她父亲是个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把她送到那些修道院去呢?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严厉?“好的婚前准备可以拯救一个女人。”某天晚上她听见他这么说。

母亲倒是向着她,也愿意鼓励她,送了她一大盒颜料和画笔。

莉奥诺拉相信幻象,但并不是露德圣母那种。她会突然看见街角有人要与她握手或要攻击她,类似这样的幻象。从两岁开始,她一醒来,就会给人讲她梦中的景象。昨天的梦不算太离奇,她梦见一个慢慢走过哈泽伍德房顶的人,走到房顶边缘时,还继续往前走。肯定掉下去摔死了。莉奥诺拉跑过去找他,但没找到任何人。

“那是个幻象,”乳母向她确认,“你有超感的天分,但是最好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你父亲。”

莉奥诺拉是与众不同的,但没人理解她,除了乳母和杰拉德。他们是她的同谋。

“该和鞑靼告别了,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它玩了,那是给孩子玩儿的马。”管家建议她说。

莉奥诺拉大叫起来。

“我之前就和你说过,这是为你好。这匹摇摇马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给壁炉添点儿柴火,它的油水早都叫你给榨光了。”

“不要!爸爸,不要,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对鞑靼,你要什么都可以,就鞑靼不行!”

“鞑靼是给小孩子玩儿的。我会亲自把它烧掉,烧到精光。你得成熟点儿,你对这个玩具来说实在太大了。”

“它不是个玩具。鞑靼就是我。”

莉奥诺拉号叫起来,牙齿咬得咯吱响,哈罗德·卡林顿捂住耳朵,让人把木马烧掉了。

“给她拿杯茶来。”卡林顿一边下令,一边低头走了出去。这样的女儿是哪儿来的?该怎么叫她明白?怎样才能驯服一匹野马?这样一匹木马就会让一个小女孩崩溃?“你简直让人害臊,莉奥诺拉。”她于是开始嘶叫、蹬踹、尥蹶子、口吐白沫。

夜里,干瘦的她被寒冷刺透了身子,于是跑去找杰拉德。

“我听见了悲惨的嘶鸣,那肯定是鞑靼,他们在肢解它。”

“是啊,我看见爸爸把你的摇摇马抱上了楼,他肯定用尽了残忍的方法来折磨它。”

“你做点儿什么啊,杰拉德!”

“事情已经发生了,鞑靼的脑袋已经掉了。”

“我再也不吃饭也不再喝水了。”

杰拉德过来安慰她。

“普瑞姆,你脑子里的电波是短路的电波。”

佛罗伦萨那所位于唐纳特略广场的贵族学校是一本得体行为手册。在彭罗斯小姐的带领下,各位老师教学生们该如何在社会上表现,如何做好家庭妇女,如何在饭桌上根据地位安排宾客,如何先后与右侧和左侧的邻座客人展开包含信息和智慧的对话,如何克制泪水,如何与他人保持一致,如何带着慈悲心面对那些因为做不好事情而贫穷的亲戚,如何训练小狗并清理它们的粪便,如何避免踩到猫的尾巴。此外,学校还教授两门运动,以此完善其教育:马术和击剑。除英语之外,莉奥诺拉已经会讲法语,在这里又学习了意大利语。对自己的种种新发现,她都感到惊讶。

“您在干什么,卡林顿小姐?”校长看她伏在一个笔记本上,这样问她。

“我在写一本关于不服从的指南。”

“您的母亲告诉我您喜欢画画。”

“现在我开始写作了。”

休息时间,不戴宽檐帽和手套绝不出门的彭罗斯小姐站在窗口看她的学生们。她看见莉奥诺拉正号召大家:

“咱们扮成马吧!”

其他女孩纷纷赞成,其中最起劲儿的是伊丽莎白·埃珀。她们于是跳起粗鲁的舞蹈,踏着步往各个方向跑去,甚至撞到了茶桌,打碎了上面的陶瓷茶杯。接着又一溜儿小跑来到花园,她们的马鬃仿佛水帘,不停晃动。一些人爬上另一些人的脊背,下边的人便开始嘶鸣。小姐们,怎么回事?难道都疯了吗?

彭罗斯小姐无法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卡林顿家族从哈泽伍德来信说会双倍赔偿茶桌和打碎的茶杯。

“我女儿不会再这样了。我已经让她不要再觉得自己是马了。”

她是彭罗斯小姐最小的学生,也是最有个性的。老师会研究她的行为。莉奥诺拉一感觉自己听到了体内的声音,眼睛就会睁大,眼中的黑暗就会散发出明耀的光。她走进博物馆展厅时心里总是充满虔敬,她捂住嘴,甚至想“熄灭”自己的脚步声。这样会不会听见自己的心跳?保安不允许任何人过线,于是她远远地看着,担心自己的情绪警报拉响。她一遍遍在几幅相同的画作前徘徊,彭罗斯小姐问她:

“你怎么对弗朗切斯科·迪乔尔吉奥和乔瓦尼·迪保罗这么着迷?”

“因为他们用色的方式,他们的朱砂,他们的棕色,他们的金色,哎呀,我真是太喜欢他们的金色了!我在我自己的画里也想用。生活在他那个年代,奇马布埃怎么能这么超前?”

她的朋友伊丽莎白·埃珀与她同样兴奋。两人会做笔记,偶尔也会躲过彭罗斯小姐的监控,逃掉古董课和行为举止规范课。某件家具是督政府时期的还是路易十五时期的?两人对此都毫无兴趣。

“咱们去锡耶纳吧,伊丽莎白。”

“会被开除的。”

“哎呀,你真是胆小鬼!”

莉奥诺拉决定不与彭罗斯小姐打招呼,就坐公共汽车去阿雷佐看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

伊丽莎白更保守一些,她常拦着莉奥诺拉。“咱们别走这条巷子,太暗了”“我觉得有个男人在跟着咱们”“咱们还是回去吧”。莉奥诺拉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回去。她钻进了一间破旧的古董店。整个店铺都蒙着一层灰,随处可见的蛛网在铁车夫的手和陶瓷盘间蔓延出一座桥,最终罩住了一把佛罗伦萨匕首。“这些书是我们从一座威尼斯宫殿中救下来的。”一个小老头——一副也遭了劫难的样子——指着那摞发黄的书说。这个令人不安的洞穴里不知能生出什么样的霉菌。

莉奥诺拉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合宜的环境中,她好奇又安心。这里的灰尘的确有种魔力。忽然,在各式各样的物件间,一只猫的黄眼睛发出了光亮。罗马和佛罗伦萨有很多这种猫,斗兽场就是它们的育婴堂。莉奥诺拉觉得自己会想在这样的一个洞穴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这里,她觉得安全。漫步于领主广场、老桥、主教座堂广场和朗伽诺街道也让她兴奋不已。

敬畏之心并不会刹住她的胆大妄为,她抚摸雕像,爬上圣伯多禄祭坛近距离观察神龛。如果被人发现,就会被撵出去。她没有半点愧意,不低头,也不画十字。她喜欢走在阿诺河南岸的奥特拉诺,朗伽诺赛里斯托里那一片。那里公园的绿意让她想起爱尔兰。在河边种满树的土坡上,她能看到河的另一岸,甚至能看到乌菲齐。

一天早上,暴雨导致阿诺河泛滥,岸边的建筑古迹都覆上了一层淤泥。大批年轻人从意大利各地涌来,到国家图书馆抢救受损书籍。莉奥诺拉认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子,乔瓦尼,他有鼓鼓的大眼睛,很爱笑,和其他人一起一页一页清理书上的泥污。

“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骑摩托车从罗马来的。”

“你们在哪儿睡觉?在哪儿吃饭?”

“我睡在废弃铁道上停的一辆房车里,街上的人会给我们送饭和甜点。我这辈子都没吃得这么好过!你呢,你都做些什么?”

“我会用两只手画画和写字,这是种特别的天赋。”

“就像动鼻子那种天赋。”

“不是,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我是很特别的。”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乔瓦尼在道别时,对她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莉奥诺拉的同学们提议去红上衣咖啡馆喝茶。莉奥诺拉很兴奋:

“我可以邀请乔瓦尼·普洛耶迪斯一起去吗?他是从罗马来抢救图书馆书籍的一个学生。”

“你父母不会同意的。”双腿细如竹竿的彭罗斯小姐回答道。

纤瘦、金发的伊丽莎白·埃珀也没有支持她,反而说:

“我可不会和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和我在刚来彭罗斯小姐这里时也完全不认识彼此啊。”

“这不重要。咱们俩属于同一个阶级。”

“我不属于任何阶级,我是一匹马。”

“哎呀,莉奥诺拉,够了。”

“我要去见那个男孩,不管他们让不让我去。如果你想的话,也可以告诉彭罗斯小姐,我已经在乌菲齐美术馆和他约过会了。”

“啊,你一直在见他呀?”

“对啊,当然了,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欢他,明天也会比今天更喜欢他的。”

彭罗斯小姐写信给哈罗德·卡林顿:“您的女儿过于有个性。”

莉奥诺拉每发现一位新画家,都十分激动:“我就想这样画,我就想当这样的人。”

把她请出博物馆是很难的事。一天下午,她走丢了,最后彭罗斯小姐在西蒙尼·马尔蒂尼的《天使报喜》前找到了她。

“圣母不太高兴,她不想做上帝的母亲。”

“您的女儿完全不受控,”彭罗斯小姐又给莫瑞写了信,“没人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会有什么反应。”

帕多瓦、威尼斯和罗马让她疯狂,佛罗伦萨则让她迷恋。在乌菲齐美术馆,莉奥诺拉发现了乌切洛,更接触到了阿尔钦博托。那些用蔬菜拼成的面庞让她回到了她对耶稣会奥康纳神父所说的、现实与想象之间的那条细微的分界线上。那些用根茎、水果、蔬菜拼成的奇怪头颅是幻象吗?阿尔钦博托的思维功能和常人一样吗?她喜欢那些由蘑菇、草莓和樱桃组成的嘴。有时,眼睛也是樱桃,红红的。“这位画家是个病人。”充当导游角色的彭罗斯小姐评论道。莉奥诺拉感到一股怒浪涌上喉头。

“这位画家的想象力没有边际。他是个天才。”

“他不正常。”

“那我想和他一样不正常。”

1932年寒假,莉奥诺拉和父母一起去了瑞士,在少女峰附近度假。她母亲去滑冰,父亲则练习他所热衷的冰壶。莉奥诺拉在滑雪时摔了跤,围观的人都赶忙去扶她。她尴尬地和众人说她擅长的运动是马术,自己骑马骑得很好。几位年轻人请她一起坐雪橇滑到了山坡下,晚上参加舞会,一起吃奶烙锅。她很喜欢他们,但他们有些困扰,因为她总带着那两只圣伯纳犬,甚至允许满脚是雪的它们跟着她进卧室。“卡林顿小姐,这是被禁止的。狗得待在外面。卡林顿小姐,动物不能进餐厅。”于是莉奥诺拉每天都和狗待在外面不进屋,这让哈罗德·卡林顿勃然大怒。为什么他唯一的女儿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莉奥诺拉可以在树间看到冰马,任何轻微的声响都能让她想到马蹄,她可以在雪地里看到蹄印,可以看到那片刺眼的白在大地上形成的巨马脊背。

一封来自佛罗伦萨的电报送到了瑞士。彭罗斯小姐告诉她,她的室友伊丽莎白·埃珀染上了一种传染病:猩红热。

很快,莉奥诺拉也弯着腰倒了下去。一股尖锐的刺痛让她的右腿失去了知觉。

“是急性阑尾炎,”酒店的医生——他通常看的都是骨折——做出了诊断,“得赶快把她送到伯尔尼的医院去。”

莉奥诺拉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自己的母亲:

“肯定是骑马骑得太多,肠子都打结了。”

“你怎么能说这种傻话?”她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所以他也在医院。他黑色的声音和周遭的白形成了强烈对比,里面满含忧虑。

出院时,父亲帮着她迈出了步子。

“在哈泽伍德,你一定能恢复得很快。”

十五天后,莉奥诺拉走进了他的书房,问他:

“巴黎肯定有许多给贵族小姐上的学校,对吗?”

哈罗德和莫瑞立即同意了她想去那儿上学的想法,她母亲尤其兴奋。

“去巴黎方便极了,等伊斯灵顿的慈善售卖活动结束后,我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