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代中世纪哲学十五讲
- 吴天岳
- 2469字
- 2025-03-28 14:24:23
一、智者运动
“智者(sophistēs)”一词和“哲学”一样,都来自希腊语的“sophia”,也就是“智慧”或“学问”。这个词最初与另一个同根词“sophos”词义相近,都是泛指才华出众,拥有和实践某种智慧或学问的贤人。上一讲提到的泰勒斯就被看作希腊“七贤”之一。然而,在苏格拉底生活的时代,“智者”一词的含义发生了重要转变。
柏拉图《会饮篇》中的苏格拉底特意将作为“爱智者”的哲学家和贤人区别开来,认为哲学家是智慧的追求者和探寻者,但并不像众神、贤人那样拥有智慧。5那么,作为苏格拉底一生之敌的智者,那些自称拥有和实践某种学问或智慧的智者,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柏拉图笔下的智者,是公元前5世纪的一批职业教育家,他们没有固定的学校作为教学场所,而是在整个希腊世界云游。他们最早将知识和教育作为谋生手段,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看作最早的知识分子。智者们最钟爱的是伯利克里(图2.2)治下的民主雅典。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向年轻人传授在公众场合演讲、辩论和说服的技艺,帮助他们在城邦的公共事务中出人头地。而雅典的公民大会制度、五百人议事会和公共辩论传统等都对智者们提供的教育有特别的需求,因为出色的演说家往往能在这些场合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盟友。智者们有时也宣称,他们培养的是年轻人的aretē。这是我们今天要深入讨论的一个核心概念。它指的是一个事物所具有的出色品质,尤其是一个人卓越的性格品质。它在城邦生活中往往会得到认可、赞扬甚至奖赏,我们也常常把它译作“美德”“德性”。智者们相信,他们公开的演讲和私下组织的研讨可以重塑年轻人的性格,让他们具有在政治生活中备受推崇的出色品质,例如正义和节制。而年轻人在掌握了利用言辞来进行说服的技艺之后,他们至少可以在公众场合更好地显出自己拥有美德。

图2.2 菲利普·冯·福尔茨《伯利克里发表葬礼演讲》油画(1852年),收藏地不详。公众演讲在雅典的政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由此可见,和哲学家一样,智者的工作,同样和逻格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公共场所的讲演,无论是政治、诉讼还是典礼演讲,都是智者们的专业所在。对于智者来说,逻格斯首先是在语言、讲演、说法的意义上使用的。智者们如普罗泰戈拉常常宣称,他们可以教会人们把一个弱的逻格斯(说法)变成强的逻格斯(说法)。6然而,不容忽视的是,逻格斯不仅是他们讲授的内容,也成为他们理论反思的对象,无论它指的是我们的理性思考能力还是语言能力。智者也因此被看作最早系统反思人的逻格斯本性的思想家。7
我们因此应当把智者看作语言哲学的先驱吗?在进入这样的评价之前,需要注意的是,在古希腊思想后来的发展中,有关逻格斯的研究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路向。哲学当然研究和反思逻格斯,尤其是作为哲学方法的逻格斯,就像赫拉克利特用他晦涩的语言已经示范的那样。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门与逻格斯紧密相关的技艺或知识——修辞学。智者究竟首先是修辞学家还是哲学家,是我们在接下来的考察和分析中需要回答的问题。在进入智者们那些咄咄逼人、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又难以反驳的宏论之前,我们或许可以留心这样一些问题:智者们自己发表的演讲或给出的说法(逻格斯)是否与他们的哲学方法论反思相一致?他们在什么意义上让一个弱的逻格斯变成了强的逻格斯?他们的论辩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逻格斯本身,还是别有所图?
作为职业教育家的智者集中出现于公元前5世纪中叶,而且往往以雅典为他们施展的舞台,因此有智者运动一说。不过,智者们往往会把他们的工作追溯到更早的传统中去。例如柏拉图笔下的普罗泰戈拉就宣称,智者所传授的是一门古老的技艺,古代的智者因为怕招人嫉恨,往往借用其他技艺如诗歌、预言术、音乐,甚至竞技体育的名目行走江湖。因此,诗人如赫西俄德、荷马、西蒙尼德斯,宗教团体如奥菲欧斯派和缪斯的追随者,甚至竞技运动员如塔兰特的伊库斯(Iccus of Tarentum),都可以算作智者的先驱。在普罗泰戈拉看来,他们的工作都是在进行公众教育。8普罗泰戈拉强调,他所传授的是如何在家政和城邦事务——未来的经济学和政治学——中明谋善断,这是一门与所有公民相关的技艺,它关系到如何在城邦的论辩和政治行动中获取最大的成功。9 柏拉图的转述是否属实很难考证,但这套说辞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智者虽然多是外邦人,但却能在民主制的雅典如鱼得水。
不过,并非所有的雅典公民都善待这些口若悬河来教自己如何做人(公民)的教育家。智者们的技艺无疑帮助少部分富有的雅典人提高了他们的政治地位:通过高价购买智者的教育服务,他们在天赋和贵族出身之外,找到了另一条提升阶层地位的通道。智者们身为外邦人,无法直接参与雅典政治,但却通过他们的言辞改变了民主雅典的政治图景。他们所遭遇的抨击也是猛烈的,其中最为毒舌的还是柏拉图:通过大量以苏格拉底和智者为主角的对话,让“智者”一词彻底沦为贬义,专指那些靠着似是而非的论证招摇撞骗的“砖家”。不仅如此,在《智者篇》的结尾,柏拉图直截了当地斥责智者是语言或逻格斯的滥用者:他们并没有真正的专业知识,纯粹通过人们不可靠的意见来进行摹仿,只知玩弄逻格斯(言辞或论证)来在听众中制造矛盾的说法,他们只是在生产幻象,而不是传授真正的技艺。10
颇有反讽意味的是,我们今天对于智者的了解,不少来自柏拉图这些带有强烈个人立场、不乏虚构成分的报道。除了接下来要专门谈到的普罗泰戈拉和高尔吉亚,普罗迪科(Prodicus,出生于公元前470—前460年间)、希庇阿斯(Hippias,约出生于公元前470年)、色拉叙马科(Thrasymachus,前459—前400年)、卡里克勒斯(Callicles,生卒年不详)等智者都以不同方式出现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就像著名古典学家多兹(E. R. Dodds)在评述柏拉图笔下卡里克勒斯的命运时所说的,柏拉图致力于摧毁智者的名声,却不小心成了他们极富生命力的思想的传承者,成了后世智者研究复兴的重要源泉。11
在进入智者们的具体思想之前,需要强调的是,虽然他们都被看作公元前5世纪一场影响深远的思想运动的参与者,他们也都以教育为业,在雅典谋生,但他们各自的研究旨趣和理论立场往往相去甚远,并不像我们之前提到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或者埃利亚学派那样有着相对明确的正统学说,因此最好分而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