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

普罗泰戈拉(约前490—前420年)(图2.3)是最早也是最知名的智者,他是古希腊史上第一个以教授论证、演讲术和修辞术为谋生手段的人,也是第一个公开自称智者的人。12他来自色雷斯的阿布德拉,这是爱琴海北岸的一个小城,也是后面我们要提到的德谟克里特(约公元前460—前370年)的故乡。他至少两次到访雅典,据说伯利克里曾委托他为雅典在意大利南部的殖民地编撰法典。

普罗泰戈拉留下的残篇,哲学上最有价值的是两部著作令人难忘的开篇:

关于神,我不知道他们存在(einai),还是不存在,或者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形式。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阻碍〔我〕知道这一点:〔问题〕的含混,以及人的生命的短暂。13

人是万物的尺度,既是那些是者(to on)是其所是(einai)的尺度,也是那些非是者非其所非的事物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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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3 胡塞佩·德里维拉《阿布德拉的普罗泰戈拉》,油画,哈特福德沃兹沃斯学会。

第一条残篇出自《论诸神》,它展示出普罗泰戈拉在宗教哲学上一种接近不可知论的立场,认为神祇或超自然事物的存在和属性是人的认知能力无法通达的。拉尔修说这部著作被雅典人在广场上公然焚烧,普罗泰戈拉也因此被驱逐出境,这大概不完全是空穴来风。15

另一条残篇则可能出自普罗泰戈拉的《反驳篇》或《论真理》,它的思路从天上回到人间,以人作为关注的核心。这段话无人不知,但在失去上下文之后,它变得极其费解,解释空间巨大。首先,我们并不清楚这里所提到的人究竟指人类整体,还是指个别的人:如果是人类整体的话,这里的断言就很像一个古代人文主义者的宣言,它使人类成为衡量其他事物的标准;但这里的人更有可能指个别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在谈论事物的时候,总是根据个别的人——个别的认知者或个别的道德实践者——来做出判断。这样一种主张认为,心灵之外的事物,其所是依赖与之相关的个别认知主体或实践主体,这是一种后来被称为相对主义的主张。其次,我们也不能确定上一讲反复讨论的“是(einai)”这个关键概念在这里的含义,它也可以表存在,可以译为“人是万物的尺度,既是那些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那些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

不过,在一条较少得到关注的古代证言中,普罗泰戈拉非常明确地阐述了一个事物之所是与个别认知者的关系:

普罗泰戈拉是位智者,他说是者之所是在于显现(phainesthai)。他说:“我对于在场的你显现为坐着;对于不在场的某人则不显现为坐着:我究竟是坐着还是没坐着,这并不清楚。”16

这一段看起来是在将普罗泰戈拉的不可知论立场一般化,认为不仅神的存在和性质不可知,甚至一个具体的存在物如普罗泰戈拉本人在某个时刻是否坐着的状态也是不可知的。但这看起来是一个荒谬的结论,因为在普罗泰戈拉发言的那个时刻,他究竟是坐着还是站着,看起来不仅一目了然,而且可以独立于在场或不在场的观察者加以断定。由于缺乏必要的原文语境,我们不知道普罗泰戈拉会给出什么样的辩护,但重要的是他在此得出这一不可知论结论的前提:“是者之所是在于显现”。它事实上是将一个事物的状态还原为它相对于某个具体观察者的显现:

如果x向某个人S1显现为F,则对于S1来说x是F;如果x向另一个人S2不显现为F,则对于S2来说x不是F。

在这一主张下,我们可以将普罗泰戈拉的结论弱化,它并不是一般性地断定事物x的状态不可知,而是说我们没有办法独立于S1和S2去断定x的状态,因为x向他们的显现是相互矛盾的。与此同时,x相对于S1就是F,相对于S2就不是F,这是可知的,而且看起来是不容置疑的,我们只是不能谈论x本身是什么。此时,普罗泰戈拉不需要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发言,他可以只接受某种相对主义的立场。这种立场否定存在独立于观察者或者实践者的事实决定一个事物是否具有某种属性。

回到有关“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残篇,我们就不难断定普罗泰戈拉的主张与后世人文主义者强加于他的人类中心主义无关,而只是在表达上述相对主义的立场,这一点很快会在他的批评者中得到印证。不过,这种相对主义的立场,即使可以避免一种极端的不可知论,它同样是让人不安的。因为它拒绝承认事实与显现的区别,而将事物之所是完全还原为心灵中的显现,这事实上就否认了存在着独立于心灵的外在世界。相对主义者即使承认这样的世界存在,也会坚持我们的心灵无法通达外在世界本身,而只能通达它在心灵中的显现——这只不过是一种弱化的不可知论。更重要的是,错觉和幻觉等现象的存在,而且人的感官的生理状态对显现的影响,都在提醒我们事物并不必然如其所是地向我们显现,以事物向我们的显现作为判定事物性质的唯一标准,这付出的认知代价是惨重的,它将导致我们陷于无知而不自知。

普罗泰戈拉同时代的哲学家(尤其是实在论者)很快揭竿而起,最早发难的是德谟克利特(图2.4)。他将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立场概括为“所有表象(phantasia)都为真”,并给出了一个归谬论证来予以反驳,可以大致重构如下 17

(1)所有表象都为真。(进行归谬的前提)

(2)有一个表象是并非所有表象都为真。(前提:经验事实)

(3)并非所有表象都为真。(1,2)

图2.4 萨尔瓦托·罗萨《德谟克利特与普罗泰戈拉》油画(1660—1663年),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德谟克利特(中)发现樵夫普罗泰戈拉(右)能以毫无几何误差的方式捆绑木材,对这个乡下人的天赋感到惊讶:“小伙子,既然你有做事的天赋,就来和我做大事吧!”(见奥卢斯·革利乌斯《阿提卡之夜》5.3,今人多认为德谟克利特比普罗泰戈拉小一辈,此事多为讹传。)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将会大量使用命题重构的方式来展示古人的论证,以便更清晰地梳理他们的论证思路和准确地诊断其中可能存在的缺陷甚至错误。当然,在重构时必须小心,要准确地重构其中的核心概念,不破坏原始论证的外在语境和内在架构。这些技巧和要求我们将更多在具体操作中展示。

这个据说出自德谟克利特(图2.5)的论证结构非常简单。命题(1)是要归谬的命题,德谟克利特只是为了论证的缘故假设其为真。需要说明的是,此处的“表象”指的就是世界向认知者的显现,尤其是通过感官实现的显现。该命题预设如下真理观:当我们说一个表象为真,则该表象的内容是事实,例如,我产生了眼前的显示屏太亮了的表象,它如果为真,就意味着我眼前的显示屏确实亮度过高。论证的关键是命题(2),它想向我们指出的是:在众多的表象中,有一个很特殊的表象,其内容不涉及外在事实,而直接针对相对主义的立场:“并非所有的表象都为真。”显然,德谟克利特本人就有这样的表象,我们也不难想象一个怀疑论者也会分享这样的表象,因为他们都相信:至少我们某些有关外在世界的表象不是真的,例如幻觉和错觉。重要的是,普罗泰戈拉这样的相对主义者既无法否认存在这样的表象,也无法否认它为真。由此推出的结论(3)就意味着事实上命题(1)“所有表象都为真”本身并不成立。我们在假设命题(1)成立的基础上,引入一个额外的前提,就能推导出它的不成立,这就意味着命题(1)也就是相对主义的主张是自我挫败的。

图2.5 尼古拉斯·莫亚特《希波克拉底拜访德谟克利特》油画(1636年),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德谟克利特让人送来羊奶,仔细地审视一番,断定这奶出自一只产了头胎的黑山羊。德谟克利特敏锐的观察力让医学之父大受震撼。

德谟克利特的反驳单纯从形式上看,显然是有效的。但这个形式上有效的论证是一个合理可靠的反驳吗?我们已经提到命题(2)基于普罗泰戈拉无法反驳的经验事实,但他会无条件地接受命题(1)中所预设的真理观吗?显然不!根据我们之前的分析,普罗泰戈拉的尺度理论拒绝谈论独立于认知者或表象的拥有者的事实,因此他并不接受“一个表象为真,则该表象的内容是事实”这样的真理观,因为事实本身如何是我们无法谈论的。普罗泰戈拉会强调,一个表象为真,则该表象的内容相对于它所显现的个别认知者是成立的。因此,在相对主义真理观下,命题(1)更应该表述为:

(1’)所有表象对于表象的持有者都是真的。

相应地,命题(2)所涉及的针对相对主义的表象当然是真的,但只是相对于德谟克利特本人或任何反相对主义的人为真,而不是无条件地为真。因此,在接受相对主义主张及其真理观的前提下,我们并不能合理地从命题(2)推导命题(3),而只能得出:

(3’)并非所有表象都是真的,这一点对于反相对主义的人为真。

而命题(3’)与(1’)并不矛盾,反而可以看作(1’)的一个实例。因此,德谟克利特的反驳之所以成立,是因为他隐蔽地借用了相对主义者并不接受的真理观,并且实质上扭曲了普罗泰戈拉本人的立场,这从根本上削弱了他的论证作为反驳的可靠性。 但这是否意味着,沿着德谟克利特的思路,就没有办法发展出一个更为合理的针对普罗泰戈拉相对主义的反驳吗?

事实上,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指名道姓地提到普罗泰戈拉,并且给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增强版的德谟克利特式反驳。柏拉图或对话中的苏格拉底从一开始就从类似(1’)的命题出发,强调普罗泰戈拉并没有一般性地断定所有表象为真,而是认为所有表象对于表象所显现的对象为真。他的归谬论证的基本思路可大致重构如下 18

(1)如果一个命题p向任何一个人S显现为真,那么,p就对于S为真;如果p向S显现为假,那么,p就对于S为假。(进行归谬的命题,以下简称为“尺度学说”)

(2)尺度学说向大多数人显现为假。(前提:经验事实)

(3)尺度学说对于大多数人为假。(1,2)

(4)如果一种真理学说对于任何人为假,则该学说为假。(前提:真理学说的普遍有效性)

(5)尺度学说是一种真理学说。(前提:“尺度”的定义)

(6)尺度学说为假。(3,4,5)

前三个命题的推演与德谟克利特的归谬论证相似,只是特意强调了这里的命题真假的有效性范围,不认为命题(3)就可以直接证伪相对主义。关键在于命题(4)引入的前提,它强调真理学说对于任何人类主体的普遍有效性:无论是符合论还是融贯论,真理学说对于每一个个别的认知者都应该是同等有效的。如果一种真理理论只适用于部分认知主体,在柏拉图看来,它就不再是一种真正的真理学说。尺度学说在这个语境中显然是一种真理学说:它将个别认知者或者显现的对象确立为判断命题真假的标准。与此同时,柏拉图的论证在形式上是成立的。

但在经历了德谟克利特的论证之后,我们可能会担忧这里所强调的真理学说的普遍有效性是否同样违背了相对主义的基本立场。这个担忧看起来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普罗泰戈拉一再限定一个命题p的真值的适用范围,即只针对它向之显现的认知者为真或者为假。这里谈到的尺度学说也是以命题的方式呈现的,看起来它只需要对普罗泰戈拉和相对主义者为真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对那些反相对主义者为真。相对主义真理观看起来是拒斥真理观的普遍有效性的,因为这似乎暗示了某种真理的绝对有效性。

这样的质疑和为相对主义的辩护听起来是合理的,但它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尺度学说本身也是相对的,即只适用于尺度学说的追随者。它也因此仅仅表达了相对主义者个人的理论偏好,而并没有对什么是真理给出任何普遍有效的断定,因此我们既不清楚这样的理论偏好是否会威胁到真理的客观性,也不清楚这样的主张究竟对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与世界之所是做出了什么样的断言——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它向某个人显现的样子,这仅仅对普罗泰戈拉式的相对主义者有效,仅仅是一群人没有额外理由的理论偏好而已。我们甚至会觉得没有必要和这样的相对主义者对话,因为他们认为“真理是相对的”只适用于他们,根本不关心其他人是否接受这一点,也无意说服其他人接受这一点。他们所表达的不过是:如果相对主义在我看来是真的,相对主义对我来说就是真的。这看起来是毫无信息量的同义反复。相对主义者的这种策略或许可以避免自我拆台的危险,但代价是他们放弃了一种具有实质意义的真理观。

当然,相对主义的主张并没有因为柏拉图的反驳而失去生命力,在随后的历史中它还会发展出更为精微复杂的形态,尤其是在文化和道德领域。普罗泰戈拉的主张在哲学家和一般知识界并不缺少辩护者,而且它对于教条主义的绝对主张也是一剂解毒良药。不过,相对主义作为一种理论,无论是真理理论还是价值理论,它的自洽性都是可疑的,就此而言,柏拉图的反驳仍然可以帮助我们思考。

同样重要的是,围绕着“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惊世骇俗的主张,从普罗泰戈拉到德谟克利特再到柏拉图,我们得以见证,古希腊哲学从一发端就包含着思想的尖锐交锋,而且是通过非常细致的论证形式展开。这些交锋能够帮助我们对一个命题的细节和它可能造成的理论后果,获得非常清晰的认识。 即使这论证有误,我们也清晰地意识到它在哪里出了错,让错误成为新的思想生长点,这显然是一种大而化之的思想传统所匮乏的。

1 安德烈·拉克斯:《前苏格拉底哲学:概念的缘起、发展及其意义》,常旭旻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1页。

2 译文参考了西塞罗:《图斯库路姆论辩集》5.4.10,顾枝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205页,略有改动。

3 参见拉克斯:《前苏格拉底哲学》,第一章。

4 拉克斯:《前苏格拉底哲学》,第35—36页。

5 柏拉图:《会饮篇》204a1-b5。

6 DK80 A21 =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2.24 1402a24-27。

7 Sarah Broadie, “The Sophists and Socrates,” in David Sedley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and Roman Philosoph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p. 75.智者们在语言分析上的贡献,参见鲁道夫·普法伊费尔:《古典学术史》(上卷),刘军译,张强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67页。

8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316d2-317a1。

9 同上,318e5-319a2。

10 柏拉图:《智者篇》268c8-d4。

11 Plato, Gorgias , a revised text with introduction and commentary by E. R. Dodds, Oxford: Clarendon, 1959, p. 390.

12 柏拉图:《普罗泰戈拉篇》317b4-5。

13 DK80 B4.

14 DK80 B1.

15 DK80 A1,大多数现代学者认为这可能是将安那克萨哥拉的命运误植给普罗泰戈拉,见Laks and Most, Early Greek Philosophy, vol. 8, p. 9。

16 盲人狄迪莫斯(Didymus the Blind):《〈诗篇〉评注》34.17。此条不见DK,1968年被M. Gronewald发现,引自Graham, The Texts of Early Greek Philosophy, p. 704。

17 DK80 A15.

18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169d-172b。此处的重构和以下的分析受到Myles Burnyeat(The Theaetetus of Plato,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1990, pp. 28-31)启发,为简明起见,略过了一些文本细节,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尝试更为细致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