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经方大剂量的安全性

大剂量一方面诚然可以发挥最佳疗效,但另一方面其安全性也不容忽视。我们知道2,只要严格按照中医药理论,辨证论治使用中药,不仅不会中毒,还可以化毒为药,化害为利,化腐朽为神奇。喜欢猛药的人称之为“霸道药”“将军药”,对其极力推崇,把它作为斩关夺隘、克敌制胜的法宝,认为它治疗疾病、祛除病邪有如汤沃雪之能、桴鼓相应之效;畏之者称之为“虎狼药”。所以有人说,中药中毒非药之过,而是人之过,在于是否善于驾驭。当然,毒药毕竟是毒药,所谓“燥悍之将,善用之奏效甚捷,不善用之为害非轻”,人命关天,为了更好地保证大剂量用药的安全性,我们需要严格注意以下几个问题:

2 于之敏.中医药之“毒”[M].北京: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7:269.

6.3.1 识证用方

清代医家徐灵胎指出:“虽甘草、人参,误用致害,皆毒药之类也。”说明如果医家辨证不准、用药不当,可导致毒副作用的发生。我们知道,有病病受之,无病人受之,有是证用是药,所以用药定量的前提是:准确识证,随证施量。《温病条辨·凡例》云:“古人有方即有法,故取携自如,无投不利。后世之失,一失于……识证不真……学者知先识证,而后有治病之法……不可不详察也。”且该书强调:“是书着眼处,全在认证无差,用药先后缓急得宜,不求识证之真,而妄议药之可否,不可与言医也。”可见识证的重要性。

那么如何识证呢?面对临床上复杂的病情,不妨先抓主症。《伤寒论》101条云:“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此条文提示了辨主症对识证、临床施治的重要意义,“但见一证便是”的抓主症思想简化了临床辨证过程。什么是主症?主症就是疾病的主要脉症,是疾病基本病理变化的外在表现。如何抓主症?刘渡舟的经验3是:“以主诉为线索,有目的和选择地诊察,随时分析、检合。”提炼主症需要一定的临床经验,非常细腻,也有一定的技巧性。曾治一寒热往来病例,径投小柴胡汤,使古法服(去滓再煎),半剂退热。据说病人住院输液已经4天,可见经方的魅力,抓住主症的效力。曾治一咯血病人,常规止血方无效,忽闻“劳则剧”,顿思劳伤脾、脾不统血是也,舌脉支持,用归脾汤加减,两剂后咳停血止,数年失眠亦烟消云散,病人很是意外。有此疗效,得益前贤教导:辨方证贵在识机。曾治疗一神昏谵语者,追问大便数日未行,想到《素问·五脏别论》“魄门亦为五脏使”,试投大承气汤加味,药后排出恶浊,并酣然入睡,后糜粥自养而脱险。可见《黄帝内经》为我们辨方证立了“理”。曾治疗一甲状腺肿病人,诸症状不支持用柴芩剂,转变思路,思《金匮要略·血痹虚劳病脉证并治》第十条文“马刀侠瘿者,皆为劳得之”,乃选小建中汤加减,十剂左右,诸症悉减。辨证思路:思其贫穷,食不果腹,长年累积,乃成此病,虚劳里急,当建其中,故能显效。三部经典为方证相应,直接提供模板。同时要善于将病人的主诉翻译成经典医学术语,有助于方证相应。曾有病人形容“起床头晕,卧床减轻,站立不稳,常要跌倒”,经翻译成“起则头眩,身动,振振欲擗地”,用真武汤,一剂知,二剂已;再如患者叙述“查肾积水,饮水则呕”,经翻译成“水入则吐,名曰水逆”,五苓散,三剂,症状消失,积水减少。

3 刘渡舟.抓主证用经方的一些体会[J].中国临床医生,1980(2):6.

抓主症,不仅可以执简驭繁选择成方,还可以依主症灵活组方,君药针对主症,臣药辅助君药治疗主症或针对主要兼症,佐药则是针对病性之寒热虚实而设,为治证之药,使药引经或调和诸药。以麻杏石甘汤为例,“喘”是主症,故以善于平喘之麻黄为君,以宣降肺气之杏仁为臣,助麻黄平喘,以辛凉宣泄之石膏(对证)为佐,且其用量倍于麻黄,针对病性之实热,甘草为使,调和诸药。如此配伍组方,君臣佐使简单明了,便于临床应用。

依主症立方还可解决临床常见的无证可辨问题。现代医学诊疗手段的进步,使许多疾病的发现大大提前,故临床中常可见到患者无任何自觉不适症状,仅显示实验室某些检查指标的异常,医者往往苦于无方可用。其实此时实验室指标异常可以视为“主症”,依“主症”立方。即首先针对实验室检查的异常指标择用有效中药作为君药(这些药物或可称为指标药),再根据体质、舌苔、脉象等征象确定其寒热虚实属性,进而选择佐药。指标药的选择需要结合现代药理学研究成果,选择那些已经被药理学研究证实有确切改善实验室指标作用的中药,如五味子降酶,旋覆花降糖,牛膝降压,黄连降糖等。

我曾诊治一高尿酸血症患者,就诊时无任何不适症状,然形体略胖,舌脉表现热象,故以擅治高尿酸血症之威灵仙为君药,秦皮为臣,以黄连、清半夏、瓜蒌仁为佐药,配合使药组方,仅服药14剂,尿酸由初诊527μmol/L降至342μmol/L。中药自起源之时,其首要功用即是治疗症状,为医所用,如乌头止痛,常山截疟,黄连治痢等,其后的发展过程中才逐渐形成四气五味归经等理论。依主症组方及加减其实是回归了中医最初始最直接的本意,故而简明有效。

所以识证既准,抓住主症,当机立断;遣药组方,君臣既定,随证施量。

6.3.2 积累经验

观医家用药猛、准、狠,大多别有一番非同寻常的经历。他们或对中医药都有种特殊的感情,朝于斯,夕于斯,流离于斯,颠沛于斯,熟谙药性,善于驾驭,终于变虎狼之药为千里马,临床用药,有胆有识,出手不凡。

近代名医张锡纯对石膏应用可谓炉火纯青,别具一格。据《医学衷中参西录》记载,他首次重用石膏,是在自己才7岁的亲生儿子身上试验的:“夫以七岁孺子,约一昼夜间,共用生石膏六两,病愈后饮食有加,毫无寒中之弊,则石膏果大寒乎?抑微寒乎?此系愚初次重用石膏也。故第一次只用一两,且分三次服下,犹未确知石膏之性也。世之不敢重用石膏者,何妨若愚之试验加多以尽石膏之能力乎?”通过这样的经历,张氏从“未确知石膏之性”迅速提高到信手拈来、驾轻就熟地用石膏。其治西安县煤矿司账张子禹腿疼,“月余,共计用生石膏十七斤”,可见用石膏之重、之狠;治邻村李氏产后崩漏,“用白虎加人参汤,方中生石膏重用三两”,可见用石膏之广、之活。

燕赵名医刘沛然曾多次亲尝细辛生药药汁,据《细辛与临床》1记载,他“曾于1943年自服细辛五钱煎汁,未觉不适。随即给唐山聚兴药店徐经理调方……亦用五钱,很快痊愈。后广泛引申于临床,果然桴应。随之自饮量亦逐步增加,以身试药……为了探讨细辛用量,有一次竟喝下120g生药药汁,体验服后与饮前无何不适之感,各种检验亦无何变化。”通过体验观察并临床应用,最终突破细辛“半钱”的限制,重用细辛配伍治愈了多种疑、难、重、奇症。

1 刘沛然.细辛与临床[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4:5.

在基层第一线的一些民间老中医用药往往也重拳出击,常常一两剂就药到病除。山东民间老中医刘文利老先生,临床经验丰富,其用大承气汤,起手大黄用至120g,厚朴40g,枳实40g,藿香40g(他认为代替芒硝,可使郁积排出),独特的经验来源于他们多年的临床、悉心的揣摩,还有他们没有多少后世框框的限制,如“细辛不过钱”等,他们言必称《内经》《伤寒》,这样才为放手用药做保证;但这绝不是鲁莽行事,这些民间老中医大多得从做药工、上山采药开始,长期接触逐渐熟悉药性方能熟练用药。

我对于大剂量应用的体会也是源于多年来的临床积累。早在20世纪,在流行性出血热高发地区江苏省东海县从事“七五”攻关课题研究期间,我们曾多次用中医药抢救急危重症患者。如一位32岁男性流行性出血热患者,高热至狂躁,发展至多脏器衰竭,西医抢救无效,生地黄,一日量多达800g,生石膏多达400g,起死回生。2003年“非典”肆虐,我带领团队在国内开展了纯中药治疗“非典”的尝试,在没有使用任何抗生素、激素及其他西药的情况下,重剂起沉疴,参与纯中药治疗的新发“非典”患者7天内退热,16天内痊愈,且至今未出现任何后遗症。之所以敢于大胆应用中医药,完全是基于对中医药治疗急性传染病的自信。在两次抗击疫情的战斗中,积累了重剂起沉疴的经验。这番历程也为使用大剂量中药治疗急危重症提供了自信。

6.3.3 熟谙药性

熟悉药性,方能驾轻就熟。如钱乙据《宋史》记载,其处方不拘一家之方,且不守古法,取各家之意,而不拘于一家。姜春华认为1“其所以能致此者,首在熟本草,深切了解各药之性能,然后始可融会诸家之法而出之腕下”。所以,正如《新唐书·张巡传》的形象说法“止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上下相习,人自为战”,只有掌握药物之作用,方剂之配伍,审每药之性能,别一方之主副,才能兵识将意,将知士情,自能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如臂之使腕,腕之运指。

1 姜春华.诊余随笔[J].上海中医药杂志,1963(8):40.

一般而论,平常之症当用平和之药,无须峻药重剂。但当大病重症之际,则非寻常药剂所敌,而需峻药重剂方能奏效,喻嘉言所谓“大病须用大药”,王孟英亦云“急病重症,非大剂无以拯其危”。每逢大病重症,处方只尚平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药轻病重,只能误事,也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清代王三尊2就说:“吾观今之医人,见解不透,恐瞑眩之剂用之不当,立刻取咎,姑取中平药数十种,俗号为‘果子药’,加以世法滥竽于众医之中,病之浅而将退者,适凑其效,不知此病不服药亦痊。若病之深者,适足养虎贻患也。”

2 王三尊.医权初编[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22.

吴鞠通在《医医病书·论药不论病论》说:“天下无不偏之药,亦无不偏之病,医者原以药之偏,矫病之偏。如对症,毒药亦仙丹;不对症,谷食皆毒药。无论病家医士,只当讲求病系何症?治当用何法?方当用何方?药当用何药?对准病情,寒热温凉,皆在所用,无好无恶,无不见效。若不论病之是非,而议药之可否,寒者畏其泄,热者畏其燥,医者纸上谈兵,胶柱鼓瑟,病者以耳为目,恶直好谀,吾不知其可也。”《医法圆通》3又云:“病之当服,附子、大黄、砒霜皆是至宝;病之不当服,参、芪、鹿茸、枸杞皆是砒霜。”所以,处方之前,熟谙药性是第一步。

3 唐步祺.医法圆通[M].成都:巴蜀书社,1991:3.

对于峻药重剂,我们只有熟悉其药性,才能懂得如何驾驭,如何配伍、炮制、煎煮等。医史上有些名医擅用某种药物,剂量恒重,超过常规,以至形成一种鲜明的用药特色和独特的学术风格,这常常也是其成为名医的重要因素。例如张景岳擅用熟地,人誉“张熟地”;祝味菊擅用附子,人誉“祝附子”;严苍山擅用沙参,人誉“严北沙”等。他们善用峻药,这跟他们谙熟药性是分不开的,屡次用药,方能明达药性。范文甫曾云:“余平生用药大多有据,决非漫无目的。”其用药经验是从屡次应用中积累而得。曹颖甫善用经方,以药简而量重著称,他常说:“我用重剂,实在是逐渐加重的,绝不敢鲁莽从事,把人命当作儿戏。”

6.3.4 胆大心细

大剂量用药还必须克服畏惧心理。杯弓蛇影,心存畏惧自然体会不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唐朝孙思邈说:“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胆大”就是要有如赳赳武夫般的自信和气质;“心小”是要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在峭壁边落足一样时时小心谨慎;“智圆”是指遇事圆活机变、不必拘泥,须有制敌机先的能力;“行方”是指不贪名、不夺利,心中自有坦荡天地。这句话也就是讲既要有敢想敢干、当机立断的精神,又要有小心谨慎、周密思考的态度;不可墨守成规又要按规律办事,忌主观武断,才能准确、及时地处理好急危重症。李中梓具体分析说:“望闻问切宜详,补泻寒温须辨。当思人命至重……如是者谓之心小。补即补而泻即泻,热斯热而寒斯寒,抵当承气,时用回春;姜附理中,恒投起死。析理详明,勿持两可,如是者谓之胆大。”诚如曾国藩所云:“凡出队有宜速者,有宜迟者。宜速者,我去寻敌,先发制人也;宜迟者,贼来寻我,以主待客者也。”岳美中的临证心得是:治急性病要有胆有识,治慢性病要有方有守,实可为临床借鉴,胆须从识中来,眼明而后手快,有胆无识,措施往往是盲目的,必至于鲁莽偾事;有识无胆,畏怯不前,必至于贻误病机。

我们提倡大剂量用药,主张有胆有识,是为了保证用药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的统一,既不囿于成见,亦不鲁莽行事。清《咫闻录》记载这么一件事:浙江鄞县徐姓,以白虎汤偶愈朱姓伤寒,此后人咸以为神医也,不可貌相。谢银十两,由是名声大振,延者有人。徐欣欣得意曰:白虎一汤,能起死回生,况病而未死之人乎?凡遇病者就之医,即开白虎汤与之。不及两月,医死者十余人,被人拷打数次。这样反面的教训一再提醒我们,重剂起沉疴,胆大同时必须心更细,保证药物有效性与安全性的有机平衡。

但是,将“胆”“识”有机结合的医家亦不乏其人。宁波范文甫以擅用峻剂著称,主张“医之运用古方,如将之使用重兵,用药得当,其效立见”,其用越婢汤治风水,麻黄常用至18g,治小儿麻疹闭证竟用至24g,用急救回阳汤时附子常用45g,在南方热带之地,如此大剂应用麻黄、附子等热药实属非常,但是他也认为“临证处方胆欲其大,而辨证审因,务须细心”。其虽好投峻剂,但轻重有别,必待有是证用是药,绝非一概滥用,例如他用小青龙汤治失声,麻黄、桂枝仅用三分,乃宗《内经》“因其轻而扬之”之意。云南吴佩衡1以用大剂附子著称,其治幼儿秦念祖伤寒重症发热已20余日不退,开手就用附子250g,第3剂时附子已用到400g,前后不到一周时间,患者危症转至痊愈,他非常强调辨准证候,他总结辨识阴证16字诀2:身重恶寒,目瞑嗜卧,声低息短,少气懒言;同时,还非常讲究配伍煎煮,他投用大剂附子,必待开水久煎三四小时,且同时伍用干姜、甘草以减其毒性方可。

1 吴佩衡.吴佩衡医案[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9:38-41.

2 张存悌.中医火神派医案全解[M].北京:人民军医出版社,2008:131.

所以不光要有“胆”,更要有“识”,不光要有大剂量的“狠”,还要有保驾护航的“稳”。

6.3.5 细致入微

有故无殒、随证施量,这是处理方剂剂量的重要原则。临证病情变化多端,我们应该“不忽于细,必谨于微”,有攻有守,随证施量。岳美中的经历异曲同工,耐人寻味3。他起初在临床上常碰到一些疾患,病情虽比较复杂,而病势却有痊愈的可能,可着手治下去,却不能从心所欲地解决好,有时反而起到反作用,甚至枝节横生,自觉苦闷不堪,他以为是病状严重,药难为力,遂以病有特殊性,而医也有局限性自解。后来在有经验的前辈面前,见到他们对待大证或复杂证,在恶劣或繁烈的情势下,不颟顸、不急躁,有安排、有条理,恰如其分地治下去,对于一二味药的出入,一二钱分量的进退,都细心斟酌,毫不轻率,最终收到起沉疴痼疾的效果。恍然大悟:“入细!”杜甫有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所谓“细”,即诗律精细如毫发。所谓“入细”即要有法度、有组织。“入细”,才可以理清复杂证,这是在重剂起沉疴的同时需要注意的问题,是刚柔并用的手法,细致入微、明察秋毫,有法度、有次第,圆润、灵活地随证施量。“入细”的随证施量还表现在:

3 中国中医研究院.岳美中论医集[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78:24-25.

①注意体质:这强调的是三因制宜,正如清代徐大椿《医学源流论·用药如用兵论》所说:“若夫虚邪之体,攻不可过……选材必当,器械必良,克期不愆,布阵有方,此又不可更仆数也。”②轻药愈病:即不是任何情况下都需要用药治疗或者用重剂的,我们还得考虑到人体自身的恢复可能;并且杀鸡用牛刀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正如徐大椿《医学源流论·轻药愈病论》:“病之在人,有不治自愈者,有不治难愈者,有不治竟不愈而死者。”所以应该区别对待,免受服药之误。③结合病情:提倡重剂起沉疴只是针对特定的病情——急危重症,特定的阶段——急性发作,使用大剂量来扼制病势、控制病情、迅速起效,中病即减;如果是轻病弱体,岂可妄投(胡翘武)!若久病痼疾,可治在缓图(陈治恒)1。江克明概括祝味菊擅用附子的缘由,其一就是,“登门求治者,病情大多是坏证逆候,久病阳虚之人”,所以这才会附子“用量超过一般,少则15g,大则30g以上”。可见医家选择大剂量是因为病情危急,而急危重症也不得不让人选择了大剂量。

1 詹文涛.长江医话[M].北京: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91,79,142,8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