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隐喻的界定

一、隐喻的基本概念

隐喻,即英语中的 metaphor。该词源自希腊语的 metaphora,由 meta和pherein组合而成,意思分别是“超越”和“传送”。由此可见,隐喻在希腊语中的意思是“意义的转换”,也就是通过一种事物来表达另一种事物。通过隐喻,一种事物的各个方面的特征都可以被“传送”或者转换到另一种事物上,从而使第二个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第一个事物的属性和特点。现代的隐喻理论大都倾向于从这个角度来认识和阐释隐喻。

语言学家们一直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定义隐喻,然而迄今为止尚未形成一个能够被语言学界普遍接受的概念。下面是中外一些辞书里对隐喻的定义。

隐喻是比喻的一种。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比之明喻更为密切。明喻在形式上只是相类的关系,隐喻在形式上却是相合的关系。本体和喻体两个成分之间一般要用“是”“也”等比喻词(《辞海》)。

隐喻:比喻的一种,不用“如”“像”“似”等比喻词,而用“是”“成”“就是”“成为”“变为”等词,把某事物比拟成和它有相似关系的另一种事物。也叫暗喻(《现代汉语词典》)。

暗喻(隐喻)用“是”等词联结本体和喻体,以表明相同关系的比喻。暗喻的喻词大多为是、成为、等于、当做等。暗示性比较突出(《汉语修辞格大辞典》)。

隐喻是比喻之一。即以是、成、为、成为、变化、化成、等于等为常用喻词构成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关系,其本体与喻体比类似更贴近,可以成为一体、等同或附加的关系。它是比明喻更近一层的比喻(《修辞通鉴》)。

隐喻是指使用一个词语或者词组来揭示另外一个与其字面意思截然不同(尽管在一定程度上相关)的词语或词组,例如,“她有一副铁石心肠。”(《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4版)

隐喻是辞格的一种,通常通过一个词或词组以一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并以此来暗示两者之间存在某种相似性或类推性(如the ship plows the sea或valley of oaths);是一种凝炼的明喻(如marble brow),明确揭示一种隐含的比较(如a brow as white as marble)(《韦伯斯特词典》1983年修订版)。

从以上定义可以看出,中外辞书中对隐喻的认识有一些共同之处:隐喻是一种修辞格;隐喻是比喻的一种类型,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明喻;隐喻是词语之间的一种替代现象,而且只能用词和词组进行替代;隐喻的基础是事物或概念之间的相似性。可见,这些定义都是从语言和修辞的角度来认识隐喻,并未从认知的角度去认识隐喻的本质特征。

二、隐喻和明喻

明喻,最早见于清代唐彪所定的旧名[1]。在此之前,宋代陈骙称之为“直喻”[2]。在传统的修辞学中,隐喻和明喻都是一种辞格,二者并列存在。但在现代隐喻学中,广义的隐喻包含明喻,明喻只是隐喻的一个子类[3]

(一)语言表达形式上的差异

以《现代汉语词典》(2000年修订本)对明喻和暗喻的界定来探讨二者的区别。

由隐喻的定义可以看出,明喻和隐喻是一种并列的关系,都是比喻的一种。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连接词的不同:明喻通常使用“像”“似”“如”等喻词将本体和喻体连接起来,而隐喻则借助“是”“成了”等喻词进行连接。不难看出,这种界定是从传统修辞学的角度作出的。修辞学家们认为,从语言结构上来看,隐喻和明喻的主要区别在于句子中是否使用“像”“如”“似乎”等喻词。从修辞效果上来看,与隐喻相比,喻词的存在导致明喻中的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显得不很密切。换句话说,“明喻在形式上只是相类的关系,隐喻却是相合的关系。”[2]

再来讨论一下《韦伯斯特词典》对隐喻的界定。

隐喻是一种辞格,是词语之间的相互替代,其存在的基础是事物或概念之间的某种相似性;隐喻是明喻的一种凝炼形式,说明明喻的出现先于隐喻。可以看出,这种界定也是从修辞学的角度作出的。根据这一界定,隐喻在“本质上是词语之间的相互替代,实现这种替代的基础是两种事物之间的相似性”。虽然这一界定没有直接描述隐喻和明喻在语言结构上的不同,但是通过例句可以看出两者在结构上的差异:隐喻的喻体(marble)和本体(brow)共同出现,而明喻中除了出现本体和喻体之外,还说明了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即喻底(ground)。因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隐喻的表达方式为“A是B”,一般不直接说明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之处,而明喻则不然,不仅要说明“A像B”,一般还要指出两者的相似性。换言之,明喻中不仅出现喻词,而且同时也会出现喻底[3]

明喻与隐喻还存在其他区别。从句法的角度来看,隐喻的种类很多,主要有名词性隐喻、动词性隐喻、形容词性隐喻、副词性隐喻和介词性隐喻等[4];而明喻一般只有形容词性(如“雷鸣般的掌声”)、副词性(如“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等有限的几种。隐喻有时可以不出现喻体(如“他的大脑一下熄了火”),有时也可以不出现本体(如“母老虎来了”)。但是一般而言,明喻中必须同时出现本体和喻体,而且喻底一般也会出现。

总之,从语言结构上来看,明喻与隐喻的区别不仅在于使用喻词的差别,更在于明喻是在直接对比两种不同的事物。在明喻中,本体和喻体是一种平行的事理结构,二者一般会同时出现,喻底通常也会出现。另外,从语言的表达形式上来看,与明喻相比,隐喻更为丰富,也更为复杂。正是由于明喻和隐喻在语言结构和表达形式上存在许多不同,因此二者在认知功能上必然也会表现出一定的差异。

(二)发生学上的关系

从词典有关隐喻的界定来看,传统修辞学认为,隐喻和明喻是一种并列的关系。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应该是先出现明喻,再出现隐喻,因为隐喻相当于省略了喻词的明喻。然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明喻是一种特殊的隐喻,“明喻也是隐喻,二者的差别是很小的。”[5]在现代隐喻理论中,明喻也被视为隐喻的一种,二者在认知功能上是完全相同的[6-7]

从使用者对喻体和本体之间差异的意识程度上来看,隐喻和明喻也存在一定的区别。人们只有在比较明确地认识到本体和喻体的差异时,才会使用隐喻。虽然隐喻的使用者非常清楚两种事物并不相等,但是借助两种事物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可以将其他方法难以传达的信息传达出去。而明喻的使用者则完全熟悉本体和喻体之间的异同。明喻能够很好地利用本体和喻体之间存在的相似性,并借助喻词表现出这种相似性。对于隐喻的听者来说,他知道喻体和本体之间有所不同,因而当说话者把A说成B时,他可能会感到有些意外,但与此同时,他又能够通过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性获得一定的新信息。与明喻不同,隐喻既不直接指出这是一种比喻,也不直接展示喻体和本体之间的相似性,从而使隐喻具有一种朦胧之美。因此,从认知心理学角度来看,明喻是隐喻发展的高级阶段,但是由于其意义基本接近字面语言,故缺少隐喻所具有的“隐秘感”[3]

(三)认知功能上的差异

明喻中的喻词,如“像”“似乎”等,可以看作比喻的标志。一般而言,比喻的理解过程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即“比喻辨认”和“意义推断”,但是喻词的出现显然可以使听者省略“比喻辨认”阶段,直接进入“意义推断”阶段。另外,喻底的出现能够明确指出两种事物的相似性,从而帮助听者迅速而准确地理解比喻,把握本体的主要特征[4]

从接受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方面,喻词的使用可以一定程度上消除隐喻存在的隐秘感。另一方面,喻底的出现可以节省听者在理解隐喻时需要付出的努力,但是也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隐喻意义的模糊性和不可穷尽性所产生的心理快感。“明喻只说这个像那个,而为什么像,往往是很明显的,所以听者并不对这个比喻加以思索。如果只说这个就是那个,听者就要加以思索,一旦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就能有所领悟,从而感到愉快。”[5]

通过比较隐喻和明喻在认知方式和功能上的区别,可以得出以下结论:①概念性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s)一般是以隐喻的形式出现,莱考夫和约翰逊的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的大部分例句均是如此;②从语言形式上来看,由于隐喻具有强烈的判断意味,所以可以用来表达较为强烈的感情。可以说,隐喻是一种神秘的象征形式,可以把被压抑的、不知觉的、直觉的冲动表达出来[3];③对隐喻和明喻的选择,不同的文体表现出不同的倾向性。明喻多用于说理性的文体,特别是教材、政论文和科普作品等,而隐喻多出现于诗歌和诗性散文中。究其原因,在说明事理时,借助明喻可以将某一领域的情况用另一领域的事理来说明,为了便于听者的理解,需要详尽地介绍源域情况。

综上所述,从语言结构上来看,隐喻与明喻的区别主要表现在喻词的不同和喻底是否出现。从发生学角度来看,使用明喻的基础是人们非常熟悉本体和喻体,故明喻是隐喻的特殊形式,这种表达方式介于隐喻和字面语言之间。从认知功能来看,明喻一般会出现明确的标志,即喻词,因此跨越了隐喻辨认阶段,隐秘感也随之消失;不过,由于出现了喻底,听者可以迅速、准确地把握和理解比喻意义。

三、隐喻的认知界定

在隐喻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许多学者尝试从认知的角度对隐喻进行界定,对隐喻理论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最早界定隐喻的学者当属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他看来,隐喻可以把属于某一事物的词语用来说明另一事物,或从“属”到“种”,或从“种”到“属”,或从“种”到“种”,或通过类比[8]。他认为,隐喻实际上是意义的转换形式,关系到至少两个事物,其中的一个在构成隐喻时出现了意义变化[4]。这些认识存在一定的局限:将隐喻的对象局限于名词,导致无法认识到其他词性的词语也可能构成隐喻,因此很难准确地认识到隐喻的话语特征。其原因在于,如果承认名词之外的其他词性,如形容词和动词等也能构成隐喻,那么就必须承认隐喻的形成离不开词语的组合过程。

英国语言学家理查兹(I. A. Richards)认为,隐喻是人类“语言无所不在的原理”,隐喻不仅是语言现象,还是人类的思维方式。隐喻不仅大量出现在日常会话中,而且还广泛运用于严谨的科学用语中。例如,抽象的哲学需要借助隐喻来进行思考,描写精神活动的词语大都借自描述物质活动的词汇。在日常会话中,平均每三句话中就会出现一个隐喻[9]

随着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的迅速发展,隐喻的认知特点引起了更多学者的兴趣和关注。以莱考夫和约翰逊为代表的当代认知语言学家们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认知现象,是人类进行抽象思维的主要途径之一。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中,他们从认知的角度对隐喻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和研究,认为从本质上讲隐喻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某一类事物[6]。隐喻大量充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存在于语言之中,而且存在于思想和行为之中。日常概念系统是人们进行思考和行动的基础,从本质上讲也具有隐喻性的特点[6]。这可以称得上是对隐喻最宽泛的认识。据此可知,隐喻不仅是一种常见的语言现象,更是人们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人们各种认知活动的产物,如音乐、雕塑、绘画、建筑等,都可以从隐喻的角度进行理解。

综合上述认识,可以归纳出隐喻的以下特征:

(1)隐喻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人们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是人们理解和认识周围世界的基本方式。在这种认知活动中,人们往往通过某一领域的经验来说明或理解另一领域的经验。日常语言中的各种隐喻都产生于隐喻性的思维过程中,反映出人脑对周围世界的认识方式。

(2)隐喻实质上是人们在类比和创造相似性联想的基础上,在不同认知域之间进行映射的过程。这样就可以通过具体的、熟悉的概念和事物来描述、理解和认知抽象的、未知的概念和事物,从而更好地帮助人们认识自身及周围世界。人类的世界观是通过隐喻的形式在各种语言活动体现出来的。

(3)隐喻过程中涉及的比较是以两种事物或概念的相似性为基础的,但这种相似性并非都是客观的。通过比较两种不同的事物和概念,隐喻有助于揭示二者之间存在的,但以前未被发现或认识到的某些相似性。由此可见,隐喻可以创造新信息,因此具有十分珍贵的认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