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粘稠、冰冷、沉重,如同沉入万载玄冰的深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虚无和死寂。泪罗的意识像一粒微尘,在这片混沌的虚空中漂浮、沉沦。剧痛消失了,恐惧消散了,连那刻骨的仇恨和屈辱也变得遥远模糊。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抽空,只想永远沉眠下去。
然而,总有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冰凉,如同黑暗深渊里唯一的一缕星光,固执地牵引着他,不让他彻底坠入永恒的沉寂。那是来自心口的温度,温润而熟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温柔和悲伤——母亲留下的墨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牵引着他的冰凉,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嗡……
一声低沉悠远、仿佛来自洪荒之初的嗡鸣,穿透了无尽的黑暗,直接在泪罗残存的意识深处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耳朵,而是如同古钟在灵魂中敲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茫与悲悯。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嗡鸣由远及近,由低沉变得宏大,最终汇聚成一片浩瀚的、充满生机的潮汐之音!整个黑暗的虚空,似乎都在这片潮音中微微震颤起来!
泪罗那如同风中残烛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宏大潮音猛地一震,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他“感觉”到了——不,不是用身体的感觉,而是意识本身,如同沉眠的根须触碰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春雨。
温暖…浩瀚…磅礴无匹的生命气息!
如同沉睡的种子被春雷惊醒,一股难以想象的、纯粹到极致的生命洪流,带着大地初生的清新、星辰孕育的伟力、万物勃发的生机,骤然冲破了黑暗的屏障,轰然涌入他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
这股生命洪流是如此强大,如此温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它无视了皮肉的创伤,无视了骨骼的碎裂,无视了经脉的寸断,无视了丹田那如同被天雷轰击过的毁灭性疮口。它以泪罗的躯体为河床,以他残存的意识为灯塔,汹涌奔流,涤荡冲刷!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在泪罗干裂的唇边逸出。现实中,他依旧躺在竹林深处那片冰冷的空地上,身体被腐败的落叶半掩着,像一具被遗弃的残破玩偶。然而,此刻若有旁人在此,定会惊骇欲绝!
以那株孤绝的墨竹为中心,整片吞噬了无数强者、被视为烬蝉宫最大禁忌的恐怖竹林,正在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剧变!
簌簌…簌簌簌簌…
无数高耸入云、扭曲盘结的墨绿巨竹,无风自动!它们粗壮的竹身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如同亿万片玉片相互摩擦的密集声响,又像是古老森林在生命尽头发出的悲鸣与欢歌!竹身上那些螺旋的纹路和凸起的硬节,如同活物般蠕动起伏,原本深沉如墨的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白、枯槁、失去所有光泽!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从竹梢开始,巨大的竹节寸寸崩裂、瓦解!没有木屑纷飞,没有碎块坠落,那些崩解的竹身,如同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点燃,化作漫天飞舞的、闪烁着莹莹绿光的细微粉尘!每一粒粉尘,都蕴含着最精纯、最本源的乙木精华!
墨绿色的光尘如同倒卷的星河,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泪罗残破身体的上方,形成了一道旋转的、璀璨夺目的碧绿漩涡!漩涡的中心,正对着他胸口的墨玉,以及他小腹丹田那恐怖的伤口!
嗡——!
墨玉再次爆发出温润的光华,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护持心脉,更像是一个贪婪的引子,一个开启归墟的门户!那由整片竹林、无数巨竹生命精华所化的碧绿漩涡,受到墨玉的牵引,如同找到了最终的归宿,猛地向下倾泻!
轰!!!
无法形容的浩瀚洪流,带着温暖而磅礴的力量,瞬间将泪罗彻底淹没!这不再是简单的能量注入,而是最本源的生命重塑!
绿色的光流冲刷着他每一寸撕裂的肌肉,所过之处,焦黑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平复,新生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断裂的骨骼被碧光包裹,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重新接续、生长,变得比精铁更加坚韧。寸寸断裂、纠结堵塞的经脉,在这生命洪流的涤荡下,如同被春雨滋润的干涸河床,重新被开拓、贯通,并且被拓宽了数倍不止!原本脆弱狭窄的通道,变得宽阔坚韧,足以容纳江河奔涌!
最核心的战场,在那片被猩红竹种和焚心火元对撞而彻底化为废墟的丹田!
狂暴的生命精华如同最温柔也最霸道的神祇之手,强行抚平那片毁灭的疮痍!破碎的丹田壁垒被重塑,不再是脆弱的容器,而是被一层坚韧无比、闪烁着古老竹纹的墨绿色光膜所包裹、加固!在这片新生的、远比之前广阔深邃的丹田空间中央,一点微弱的、近乎熄灭的猩红光芒,以及一丝同样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焚心火元,正被浩瀚的碧绿洪流温柔地包裹着、调和着、重塑着!
那粒妖异的猩红竹种,表层那被焚心火元灼烧熔解的“外壳”彻底剥落,露出了内里一点极其微小、却纯粹剔透、如同最上等墨玉雕琢而成的核心!这一点墨玉核心,贪婪地吸收着奔涌而来的竹林精华,散发出一种深邃、内敛、却又蕴含着无尽生机的气息!而那一丝源于泪罗血脉、带着玉石俱焚恨意的焚心火元,并未被这磅礴的生命力熄灭,反而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灵魂,在碧绿的洪流中褪去了狂暴与毁灭,化作一缕温暖、坚韧、生生不息的金红色暖流,缓缓融入那墨玉核心之中!
墨玉为基,焚火为引,碧海为源!
一个新的、前所未有的力量核心,正在泪罗破碎的丹田废墟之上,如同种子破土,顽强而缓慢地孕育、生长!
就在这生命重塑的洪流奔涌不息之时,另一种“洪流”,也以更加狂暴、更加汹涌的姿态,冲入了泪罗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海!
不是能量,不是声音,而是…画面!记忆!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带着强烈情绪烙印的碎片!
这些碎片,来自那些崩解的巨竹,来自那些飘散的竹叶!每一片竹叶,都曾是这片竹林感知外界的“眼”,它们承载了这片禁地十年间“目睹”的一切!如今竹林化尘反哺,这些尘封的记忆,也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灌入泪罗的意识!
“呃啊——!”
意识海中,泪罗发出无声的惨嚎!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脆弱的意识!那是竹林的视角,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感知力。
他看到炎猛那两个跟班连滚爬爬、鬼哭狼嚎地逃出禁地的背影…
他看到自己之前被推搡着,在竹叶下颤抖着伸出手指…
他看到更早之前,炎猛在柴房门口那狰狞的嘴脸,那被踹翻的糊糊碗,那被扯走的墨玉…
他看到过去十年里,无数个夜晚,自己蜷缩在竹林边缘,对着冰冷的竹影无声落泪的孤独身影…
他看到更久远一些,自己还是幼童时,被炎烈冰冷的目光扫过,宣布贬为杂役时,周围弟子们那或冷漠、或讥讽、或怜悯的复杂眼神…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十年积压的屈辱和痛苦,几乎要将那刚刚在生命洪流中重塑的意识再次冲垮!
然而,就在这混乱的记忆洪流深处,一些被刻意隐藏、被竹林本身也视为“异常”的片段,如同潜伏的毒蛇,随着最汹涌的浪潮,猛地浮现出来!
画面陡然变得极其清晰,视角来自一株靠近禁地边缘、紧邻着烬蝉宫后山一条隐秘小径的墨竹。
时间:十年前,赤竹灾变前夜。
月色被浓重的乌云遮蔽,只有烬蝉宫永不熄灭的地火光芒,在远处投来一片压抑的暗红。一个穿着执事服饰、身形高大的男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小径尽头。他手中提着一个用厚厚黑布蒙住的、不断蠕动的怪异袋子,警惕地环顾四周。
即使隔着记忆的碎片,泪罗的意识也瞬间认出了那张脸——炎烈!彼时的执事炎烈,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尽的恭敬和谨慎,但那双眼睛深处,却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和贪婪!
炎烈迅速来到禁地边缘一处裸露的、布满裂痕的黑色岩层前。他放下袋子,小心翼翼地掀开黑布一角。
袋子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泪罗的意识猛地一抽!
那不是什么活物,而是…一粒粒种子!但绝非寻常的种子!每一粒都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深红色泽!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袋子里,像无数颗微缩的心脏,在黑暗中微微搏动着,散发出一种阴冷、粘稠、充满无尽吞噬欲望的邪异气息!正是后来钻入长老们丹田的猩红竹种!
炎烈看着这些蠕动的邪种,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扭曲笑容。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快速掐动一个极其诡异、充满了不祥意味的法诀。随着他的动作,那些猩红竹种表面的红光骤然变得浓郁刺目!
“去吧,小家伙们…”炎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烬蝉宫积攒千年的地火精粹,十二位化神长老的磅礴火元…多么丰盛的养料啊…足够唤醒‘祂’了!只要‘祂’复苏…我炎烈,就是这新纪元的主宰!”
他猛地将袋口对准那片布满裂痕的黑色岩层,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啸!
“咄!”
袋中无数猩红的竹种如同被惊动的嗜血蝗群,嗡地一声爆射而出!它们无视坚硬的岩石,如同虚幻的影子般,瞬间没入那些岩层的裂缝深处,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炎烈迅速收起空袋子,警惕地再次环顾四周,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暗夜之中。
记忆碎片跳跃。
时间:赤竹灾变当日,后山石滩。
视角来自一株最先破岩而出的巨竹之“眼”。
猩红的竹种早已在岩石深处吸饱了地脉火气,变得膨胀而狰狞。随着某种无形的召唤,它们如同积蓄到极点的火山,轰然爆发!
噗!噗!噗!
坚硬的岩石如同脆弱的豆腐,被无数尖锐的竹笋瞬间刺穿!那些竹笋疯狂生长、扭曲、缠绕…竹林以恐怖的速度蔓延!而与此同时,在烬蝉宫深处的密殿中,十二位正在议事的长老,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扼住了咽喉,同时捂着丹田惨嚎倒地!他们的皮肤下,猩红的竹种破体而出,贪婪地吞噬着他们毕生苦修的火元!
泪罗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熔炉!他“看”着父亲那悲愤决绝的身影,在焚天烈焰中与体内膨胀的猩红竹种同归于尽,化为漫天灰烬…他“看”着炎烈踏着灰烬和焦骨走上高台,宣布“镇压妖竹,不幸罹难”…他“看”着炎烈那冰冷的目光扫过年幼的自己,宣布贬为杂役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看垃圾般的厌恶,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计划得逞的得意!
“不——!!!”
意识海中,泪罗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十年积压的冰冷、屈辱、仇恨,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真相彻底点燃,化作了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
什么妖竹作祟!什么处置不力!什么血脉有污!
全是谎言!彻头彻尾的阴谋!
是炎烈!是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是他亲手将那些邪异的竹种投入禁地!是他引来了这场毁灭的灾祸!是他害死了父亲!害死了十二位长老!夺走了烬蝉宫!更是他将自己打入这十年的无间地狱!
“炎——烈——!!!”
滔天的恨意在意识海中疯狂冲撞!这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暴烈情绪,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瞬间引动了泪罗丹田内那正在缓慢孕育的新生力量核心!
嗡!!!
那枚融合了墨玉竹种本源、焚心火元意志、以及整片竹林浩瀚精华的奇异核心,在泪罗滔天恨意的刺激下,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墨绿色的光华中,一缕缕坚韧不屈的金红火纹流转不息!
轰隆!
外界,泪罗那沉寂如同死尸的身体,猛地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天空中那由整片竹林生命精华所化的碧绿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提升了十倍!最后残余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乙木精华,如同受到君王的召唤,疯狂地涌入他的丹田!
丹田内,那片新生的、被墨绿光膜包裹的空间,此刻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浩瀚的碧绿精华涌入,并未填满空间,反而如同开天辟地的神斧,在混沌中不断开拓!空间的边界在延伸,在稳固!空间的中央,那枚墨绿与金红交织的核心,如同心脏般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引动着空间内浩瀚的能量潮汐奔涌!
核心下方,碧绿的精华如同温顺的臣民,缓缓沉淀、凝聚,化作一片初具雏形的、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灵壤!
核心上方,精纯的能量氤氲升腾,如同薄雾弥漫,渐渐显化出模糊的日月轮廓!
而在核心周围的虚空之中,一点极其微小的、纯粹的墨绿光芒,如同受到感召,凭空浮现,摇曳生姿…那是第一株,诞生于这片新生丹田世界的…灵竹虚影!
整片吞噬了无数强者的恐怖竹林,此刻已彻底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覆盖了整个后山禁地的深坑,坑壁光滑如镜,残留着淡淡的竹木清香。坑底中央,泪罗的身体静静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
他破烂的粗麻衣早已在磅礴的能量冲刷下化为飞灰,露出下面新生的、如同玉石雕琢般完美无瑕的躯体。墨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身后轻轻飘扬。紧闭的眼睑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清俊苍白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绝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冷冽,以及眉宇间那一点凝聚不散、仿佛能焚尽苍穹的炽烈恨意!
他丹田的位置,一点微弱却无比深邃的墨绿光华,透过肌肤隐隐透出,如同深渊中睁开的眼。
胸口的墨玉,温润依旧,却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内敛。
呼……
一阵微冷的山风掠过空旷的深坑,卷起几片残留的枯叶碎屑。
悬浮的泪罗,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猛地睁开!
瞳孔深处,不再是空洞的古井,而是如同刚刚淬炼出炉的绝世凶刃,左眼是吞噬一切的幽邃墨绿,右眼是焚尽八荒的炽烈金红!
“炎!烈!”
一声嘶哑、冰冷、却蕴含着滔天血恨与新生力量的低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在空旷死寂的深坑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