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石屋,死寂如坟。
唯有罡风在石门外永无止境地厉啸,如同亿万冤魂被锁在深渊之下,用无形的指甲疯狂刮擦着岩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冰冷的阴气混杂着驳杂暴戾的煞意,从粗糙的石壁、坚硬的地面渗透进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钻入骨髓,带来深入灵魂的僵冷与疲惫。
手腕上的禁灵锁链沉重冰冷,那阴寒霸道的符文力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持续啃噬着沐灵被封禁的经脉,带来阵阵绵密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闷痛,那是强行催动青莲印记抵抗深渊意志留下的内伤。她蜷缩在石屋最阴暗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意识在剧痛、虚弱、寒冷与门外鬼哭般的罡风声中沉沉浮浮。
黑暗,是此刻唯一的颜色,也是最大的敌人。它吞噬光线,也吞噬时间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夜?饥饿和干渴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开始勒紧她的喉咙和胃袋。身体的本能在尖叫,渴求着维持生命的能量,而禁锢的枷锁却死死扼住了任何补充的可能。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是刚才被那恐怖意志冲击时咬破的。
就在这濒临极限的麻木与煎熬中,那来自石壁深处、来自深渊之底的恐怖意志,如同蛰伏的洪荒巨兽,再一次,毫无征兆地苏醒了!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散逸的气息扫过。那股庞大、冰冷、混乱、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海啸,带着毁灭一切的恶意,精准地朝着石屋、朝着石屋中唯一的生灵——沐灵——轰然碾压而来!仿佛深渊之下那沉睡的存在,被之前那丝微弱的青莲气息彻底激怒,或者…彻底唤醒了对“食物”的饥渴!
轰——!!!
沐灵的意识瞬间被无边的冰冷与黑暗吞没!身体如同被投入了万丈冰窟,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五脏六腑都在移位!心口那朵被禁灵锁死死压制的青莲印记,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爆发出撕裂灵魂般的灼痛!她连闷哼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冰冷的石壁上,眼前只有一片毁灭的血红!
就在这千钧一发、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
“啧…没完了是吧?”
那个带着点慵懒、又透着极度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划破死寂黑夜的第一缕光,再次在沐灵耳边响起!
紧接着,那只修长、骨节分明、戴着古朴青铜指环的手,又一次凭空出现,就在沐灵眼前咫尺之处!
这一次,它不再是随意地拂动。
只见那只手五指张开,掌心朝外,对着那汹涌而来的、足以碾碎金丹修士神魂的恐怖意志洪流,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虚虚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的能量光芒。
只有一种…绝对的、如同法则般的“静止”!
那足以毁灭一切的意志海啸,在距离那只手掌寸许之地,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壁!它狂暴的冲击瞬间凝固、停滞!如同汹涌奔腾的江河,在入海口遭遇了冻结时空的绝对零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扭曲。
沐灵濒临崩溃的意识,在那只手创造的“静止”屏障庇护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回缩!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淡淡的血雾,身体如同筛糠般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宽大青色布袍、脸上覆盖着无表情木质面具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稳稳站在石屋中央。他姿态依旧随意,仿佛刚才那轻描淡写间冻结恐怖意志的动作,对他而言不过是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面具下那双淡金色的琉璃瞳,正透过冰冷的木质,落在沐灵身上。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一丝玩味,如同在观察一件有趣的、濒临破碎的瓷器。
“你这小身板,再来一次,怕是真要碎成渣了。”青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他缓缓收回那只创造了“静止”的手掌。随着他手掌收回,那被凝固的恐怖意志洪流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无声无息地溃散、湮灭,彻底消失在石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石壁深处传来的、更加狂躁不甘的“沙沙”刮擦声,以及深渊底部隐约传来的、如同远古凶兽般的低沉咆哮,证明着那恐怖的存在并未离去,只是被某种力量暂时隔绝。
石屋内的毁灭压力骤然消失,但那股源自深渊的冰冷怨毒气息,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浓烈地弥漫在空气中。
沐灵瘫软在冰冷的角落,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她死死地盯着石屋中央那个青袍人影,眼神中没有了溶洞初见时的惊疑,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愤怒。
“是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溶洞里的…收尸人。”
“记性不错。”青蚨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他向前随意地踱了两步,宽大的青布袍在死寂阴冷的石屋中竟显得有几分飘逸,“不过,‘收尸人’这个称呼,不太准确。那只是…顺手清理一些碍眼的垃圾。”
他的目光落在沐灵手腕上那沉重的禁灵锁链上,淡金色的瞳孔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灵犀门的‘禁灵锁’?啧啧,对付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玉清老儿还真是…舍得下本钱。”
沐灵没有接话,只是咬着牙,强撑着坐直了一些,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哪怕这个动作让她疼得眼前发黑。她需要信息!眼前这个神秘人,是敌是友?目的何在?他为何能无视思过崖的禁制,两次出现在这里?还有那深渊下的恐怖存在…“门后的眼睛”…那是什么?
“你…到底是谁?”沐灵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为什么…帮我?”
“帮你?”青蚨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他微微歪头,面具下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沐灵狼狈不堪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心口的位置。尽管隔着衣物,沐灵却感觉自己心口那灼痛的青莲印记仿佛被他的目光穿透、灼烧。
“别误会,小师妹。”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调子,“我只是…对‘钥匙’本身有点兴趣。至于你?顺手捞一把快要溺死的蚂蚁,于我而言,不过是打发无聊时间的一点小消遣。毕竟,”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钥匙要是真碎了,某些家伙精心布置的棋局,可就不好看了。”
钥匙!又是钥匙!
沐灵的心猛地一沉。溶洞中,血眼最后的话语,黑衣人的警告,此刻再次被眼前这个神秘人点明!她,沐灵,或者说她体内的青莲本源,是某盘巨大棋局中的一枚钥匙!
“钥匙…开启什么?”沐灵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屈辱感,声音如同淬了冰,“深渊下的…那个东西?”
青蚨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那只戴着青铜指环的手,食指对着沐灵的方向,轻轻一点。
嗡!
一股无形却极其精纯温和的力量,如同温暖的溪流,瞬间跨越空间,涌入沐灵体内!
这股力量并非灵力,它更加古老、更加本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与秩序感。它无视了禁灵锁那阴寒霸道的封锁符文,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精准地抚慰着她撕裂的经脉,平复着翻腾的气血,甚至悄然滋养着她近乎枯竭的生命本源。心口那朵灼痛的青莲印记,在这股力量的浸润下,灼痛感迅速消退,黯淡的光芒似乎都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活力。
内伤在以惊人的速度缓解!身体的虚弱感也在快速消退!
沐灵心中剧震!这绝非寻常手段!禁灵锁号称可锁金丹,在此人面前却形同虚设!他治疗自己的手段更是闻所未闻!他到底…是什么层次的存在?
“深渊下的东西?”青蚨收回手指,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依旧平淡,“你可以叫它‘门后的眼睛’,或者…‘旧日的残响’。它是被强行缝合在这片土地伤口上的一个…‘补丁’。一个不怎么好用,还总想挣脱的‘补丁’。”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恐怖存在的…轻蔑?
“缝合?补丁?”沐灵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词,“灵犀门…在镇压它?”
“镇压?”青蚨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像是在嘲讽,“算是吧。用无数生灵的血肉和魂魄,加上几件勉强能用的‘锚’,将它暂时困在这个‘牢笼’里。代价是…这片土地永无宁日,煞气滋生,怨念盘踞,时不时就要‘漏点风’出来。思过崖,就是离那‘牢门’最近的一个‘观察孔’。”他瞥了一眼沐灵背靠的石壁,“你运气不错,或者说运气太差,正好坐在了‘观察孔’的边上。那东西饿得太久了,对‘钥匙’的气息…可是敏感得很。”
沐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终于明白这思过崖为何如此凶险!灵犀门所谓的禁地、惩戒之地,其核心竟然是在镇压一个如此恐怖的存在!而自己,因为体内的青莲本源,竟然成了吸引那怪物的诱饵!
“紫霄宗…血眼的主人…他们的目标,也是这个‘补丁’?”沐灵立刻联想到溶洞中的遭遇。
“呵。”青蚨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补丁’本身有什么好图的?一群被贪婪蒙蔽了眼睛的蠢货罢了。他们想要的,是撬开这‘牢笼’,放出里面被‘补丁’堵住的东西。或者说…放出‘补丁’下面,那道…真正的‘门’!”
“门?!”沐灵瞳孔骤缩!
“一道…通往‘外面’的门。”青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一道被强行关闭、封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门。门后面是什么?是毁灭?是新生?是无尽的宝藏?还是…更加恐怖的灾劫?谁知道呢。”他摊了摊手,动作随意,却让沐灵感到一种面对未知深渊的窒息感。
“纯阴之体…青莲本源…是开启那道门的钥匙?”沐灵的声音干涩。沈青…她也是钥匙?
“钥匙?”青蚨的目光再次落在沐灵心口,那淡金色的琉璃瞳仿佛能穿透一切,“是,也不是。或者应该说,是‘钥匙’的一部分,是启动某些仪轨的…核心媒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纯阴之体,至阴之引,可沟通九幽,定位门之‘锁孔’。青莲本源,创生之息,蕴含一丝混沌初开时的造化规则,是撬动‘锁芯’最纯粹的力量。两者结合,再辅以特定的邪阵献祭…理论上,确实有那么一丝可能,撼动那道被无数先贤合力封死的‘门’。”
“所以…”沐灵眼中寒光大盛,“紫霄宗在断魂谷布下九幽玄阴阵,囚禁沈青,抽取她的精血魂魄…就是为了用她的纯阴之体和我的青莲本源,去尝试开启那道门?!”
“计划很粗糙,但方向是对的。”青蚨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点评一道菜,“可惜,执行的人太蠢。那个叫魏阎的筑基小修,不过是被推出来的炮灰,连真正的‘献祭者’都算不上。他背后那个隔着界域投下血神子分念的家伙,才是真正觊觎‘门’后之物的人。可惜,他太心急,也太小看了此界残留的守护之力,更小看了…变数。”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沐灵,又仿佛穿透石壁,看向百草峰的方向。
“变数?”沐灵咀嚼着这个词。
“比如,一个本该消散却意外归来的残魂。”青蚨的视线似乎掠过沐灵,投向石屋角落的虚空,仿佛能感知到玄狐体内赵翎的存在,“又比如…一个恰好在附近‘收尸’的路人。”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当然,最大的变数,还是你这把‘钥匙’本身。你的反抗,虽然微弱,却扰动了既定的轨迹。”
“那黑衣人…血眼最后提到的‘降临此界’…就是血眼的主人?”沐灵追问,她必须弄清楚敌人的底细。
“一个在界海缝隙里挣扎的可怜虫罢了。”青蚨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本体过不来,只能靠这种低劣的投影和爪牙来窥视。他称得上麻烦,但…还不配做真正的棋手。真正执棋的…藏在更深的水下。”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比如…那个给了紫霄宗九幽玄阴阵图、甚至可能提供了部分‘锚’的信息的存在。那才是你需要小心的。”
更深的水下!沐灵心中一凛。紫霄宗背后还有人!一个能提供九幽玄阴阵图、甚至可能了解思过崖封印核心的恐怖存在!
“你告诉我这些…目的何在?”沐灵直视着青蚨面具下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淡金色的琉璃中找到一丝破绽,“仅仅是因为…无聊?”
青蚨沉默了片刻。石屋中只剩下罡风的呼啸和石壁深处愈发狂躁的刮擦声。过了几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邃:
“目的?或许…只是想看看,你这把被意外卷入风暴中心的‘钥匙’,最终会指向何方?是成为别人开门的工具,彻底粉碎?还是…”他顿了顿,淡金色的瞳孔中似乎有微光流转,“…能反客为主,用这‘钥匙’,去锁上某些不该被打开的东西?毕竟,你曾经…”
“呵,看来你也不是完全记得!那老家伙把你送来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手脚的!”
反客为主?锁上门?还有,他怎么知道自己?!沐灵的心猛地一跳!这些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当然,”青蚨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前提是,你能活到那一天。灵犀门不会轻易放过你,紫霄宗更会视你为眼中钉,那个藏在幕后的家伙也不会停止寻找新的‘钥匙’…或者,替代品。”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再次投向了百草峰的方向。
替代品?沈青!沐灵的心瞬间揪紧!沈青还在百草峰救治!如果她体内的青莲本源是关键,那么沈青的纯阴之体同样重要!那个幕后的黑手,绝不会放弃!
“沈青她…”沐灵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暂时安全。”青蚨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木槿那丫头虽然本事平平,但护住一个重伤的纯阴之体,短时间内问题不大。百草峰,现在反而是灵犀门内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玩味,“盯着她的人,可不止一波。”
不止一波?沐灵的心沉了下去。灵犀门内部…也有问题?
“好了。”青蚨忽然站直了身体,仿佛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免费的情报时间结束。记住,小师妹,‘钥匙’…从来不止一把。保护好你自己,就是保护她。至于这思过崖…”他环顾了一下阴冷死寂的石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对你而言,是绝境,也是…唯一能暂时避开某些明枪暗箭的地方。好好利用这难得的…‘清净’吧。”
话音未落,他脚下的阴影如同活物般无声地蠕动、蔓延开来,迅速将他青色的身影包裹。
“等等!”沐灵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试图站起,“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为什么能自由出入这里?!”
阴影已蔓延至青蚨的腰间。他微微侧头,面具下那双淡金色的琉璃瞳最后一次看向沐灵,眼神中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淡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我是谁?”他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带着空灵的回响,“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守墓人罢了。”
下一刻,阴影彻底吞没了他。
石屋内,再次只剩下沐灵一人,以及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手腕上禁灵锁链的冰冷触感,和心口青莲印记残留的微弱暖意,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守墓人…钥匙不止一把…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她…思过崖是唯一的清净之地…
青蚨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楔子,深深钉入沐灵的脑海。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冰冷!
不再有迷茫,不再有侥幸。两百年的轮回,并非新生,而是将她再次推入了更加黑暗、更加庞大的漩涡中心!纯阴之体,青莲本源,诱饵钥匙,深渊之眼,界外黑手,宗门倾轧…一张由贪婪、阴谋和恐怖编织的巨网,已将她与沈青牢牢罩住!
敌人强大到令人绝望,前路遍布荆棘与陷阱。但…
沐灵缓缓抬起手,指尖抚上心口。那里,青莲印记在禁灵锁的压制下,依旧传递着微弱却坚韧的搏动。一股冰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意志,在她眼底深处凝结、沉淀。
恐惧?不。唯有刻骨的恨意,和…绝不屈服的决绝!
沈青需要她活着!她需要力量!需要撕碎这张网的力量!
思过崖…唯一的清净之地?也是…唯一一个无人打扰、可以让她尝试某些禁忌手段的地方!
沐灵的目光,缓缓移向石屋中央那片青蚨曾经站立过的、空无一物的地面。黑暗中,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这绝望的囚笼,寻找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
百草峰,回春阁。
浓郁精纯的药香弥漫在温暖如春的静室之内,驱散了外界的一丝寒意。沈青静静地躺在由千年温玉打造的玉榻之上,身上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散发着柔和青光的灵蚕丝被。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状态。
玉榻旁,木槿仙子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双手结着一个繁复玄奥的法印。精纯浩瀚的生命灵力如同实质的青色光带,源源不断地从她双掌涌出,轻柔地包裹着沈青的身体,尤其是她那只被锁灵散侵蚀、被邪力破坏、伤口狰狞的手腕。丝丝缕缕的黑气,正被那充满生机的灵力一点点逼出、净化。
丹阳子站在静室门口,脸色阴沉如水,眼神复杂地看着玉榻上昏迷的沈青,又扫过全神贯注救治的木槿。他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感受到木槿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不容打扰的专注气息,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静室内只有灵力流转的细微嗡鸣。
终于,木槿仙子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笼罩着沈青的青色光带渐渐收敛。她睁开眼,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如何?”丹阳子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命保住了。”木槿仙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消耗极大,“锁灵散的毒性已拔除大半,受损的经脉也初步接续温养。但…”她秀眉微蹙,看着沈青手腕上那道虽然不再流血、却依旧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的伤口,“这邪力侵蚀留下的伤痕…深入骨髓,甚至…触及了纯阴之体的本源。以我之力,只能暂时封印,无法彻底祛除。需要极其罕见、蕴含至阳至纯生机的天地灵物,方能尝试修复,否则…恐会留下永久的道伤,影响其修行根基。”
“触及本源?!”丹阳子脸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又被更深的恼怒取代,“都是那灾星沐灵!若非她惹出如此祸事,沈青怎会…”
“丹阳师兄!”木槿仙子猛地打断他,声音清冷,“祸事之源,在于紫霄宗在我宗门禁地边缘布下邪阵,意欲戕害我门中天骄弟子!沐灵纵然有擅闯之过,但救人之功亦是事实!若非她及时赶到,沈青此刻早已魂飞魄散!岂能将罪责全推于她一人身上?!”
“你!”丹阳子被噎得脸色发青,指着木槿,“木槿师妹!你莫要执迷不悟!若非那沐灵身怀异端,引来邪魔窥伺,紫霄宗岂会铤而走险?!她就是祸乱的根源!掌门师兄将她打入思过崖,已是法外开恩!依我看…”
“够了!”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从静室外传来。
玉清真人缓步走入,他脸色依旧沉凝,目光扫过玉榻上昏迷的沈青,又看向木槿和丹阳子。
“掌门师兄!”两人同时行礼。
“沈青情况如何?”玉清真人问道。
木槿仙子将情况复述一遍,重点强调了那难以祛除的邪力伤痕和所需至阳灵物。
玉清真人听罢,沉默片刻,眼中光芒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能保住性命和根基,已是万幸。所需灵物,本座会命人留意搜寻。”他目光转向丹阳子,带着一丝警告,“丹阳师弟,紫霄宗那边,还需你去周旋。魏阎等人身死,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咬死是他们擅闯禁地,遭邪阵反噬。其他的…一概不知。”
丹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低头应道:“…是,掌门师兄。”
“至于沐灵…”玉清真人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微微一顿,带着一种深沉的复杂,“思过崖…便让她好好待着吧。冷师弟已布下九幽禁断大阵,崖口亦有人轮值看守。非本座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她身负超品灵根,又牵扯诸多隐秘…留在那里,对宗门,对她…或许都是暂时的‘清净’。”
“清净?”丹阳子忍不住低哼一声,显然对这个处置不满,但也不敢再反驳掌门。
木槿仙子张了张嘴,想为沐灵说点什么,但看到玉清真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思过崖…那地方对一个刚入门、又被封禁了修为的少女而言,与地狱何异?
玉清真人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沈青,转身离去。背影在药香氤氲的静室中,显得有些沉重。
丹阳子也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静室内,只剩下木槿仙子和昏迷的沈青。木槿走到玉榻边,轻轻为沈青掖了掖被角,看着少女苍白却依旧清丽的容颜,眼中充满了忧虑。
“纯阴之体…青莲本源…诱饵钥匙…”木槿低声呢喃着沐灵在溶洞中提到的话语,又想起青蚨那惊鸿一瞥的警告眼神,心中那份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沐灵在思过崖…真的能得“清净”吗?那个神秘莫测的青袍人…又是何方神圣?他口中的“钥匙不止一把”…又意味着什么?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静室内投下长长的、如同枷锁般的阴影。
……
思过崖底,深渊之畔。
罡风如万古凶兽的吐息,永不停歇地咆哮着,卷起碎石尘埃,撞击在陡峭的崖壁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黑暗是这里永恒的主题,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光线,也吞噬着一切声音,唯有那来自极深处的、低沉而充满怨毒的嘶吼与刮擦声,如同背景音般永恒存在,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心神。
石屋,便是悬浮在这片黑暗与嘶吼之上的孤岛,一座冰冷死寂的囚笼。
沐灵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脊挺直如松。手腕上的禁灵锁链沉重依旧,持续散发着禁锢之力。但她的心,却比这石屋更加冰冷坚硬。
青蚨的警告,深渊的恐怖,幕后的黑手,沈青的安危,还有那只玄狐…如同冰冷的烙铁,深深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恐惧已被压缩到极致,转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撕碎一切阻碍的力量!而这思过崖,这被宗门视为绝境、被青蚨称为“唯一清净之地”的囚笼,或许…正是她唯一的契机!
青蚨那无视禁制、抚平她伤势的奇异力量,给了她一丝模糊的启示。禁灵锁锁住的是常规的灵力运转,锁住的是她与天地间灵气的沟通。但青莲本源…源于她的生命核心,源于那场跨越时空的涅槃!它是否…能绕过这外力的枷锁?
沐灵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体内最深处。不再尝试运转被锁死的灵力,而是将全部的心神、全部残存的意志,如同百川归海,不顾一切地投向心口那朵黯淡的青莲印记!
嗡…
沉寂的青莲印记,似乎感应到了主人决绝的意志,微微震颤了一下。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青金色光芒,艰难地穿透了禁灵锁符文的封锁,在印记核心处亮起。
剧痛!比之前任何一次尝试都要剧烈的疼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从心口炸开,沿着被锁死的经脉疯狂蔓延!那是禁灵锁的力量在疯狂反噬,在镇压这试图“越狱”的本源之力!
“呃啊!”沐灵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衣衫。但她死死咬着牙关,甚至将嘴唇咬破,任由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也绝不放松对青莲印记的感应与催动!
给我…动!
她在心中无声地咆哮!以无匹的意志,强行挤压着那被禁锢的本源!
一丝…再一丝…
那青金色的光芒,如同狂风暴雨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异常顽强!它在禁灵锁的恐怖压力下,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印记核心流淌出来,不再是试图沟通外界灵气,而是…如同涓涓细流,开始缓慢地、逆向地,朝着她自身被锁死的、近乎枯竭的经脉…流淌而去!
自炼己身!
这是极其凶险的举动!如同引火自焚!青莲本源蕴含的是精纯的生命创生之力,但同样蕴含着混沌初开时的霸道规则!用它来强行冲刷、滋养被禁锢损伤的经脉,稍有不慎,便是本源失控,经脉尽毁,甚至引火烧身,彻底湮灭!
但沐灵别无选择!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在绝境中撬动力量的方法!以本源为锤,以自身为砧,在毁灭的边缘,锻造新生!
青金色的细流,如同滚烫的熔岩,艰难地流经干涸龟裂的经脉河床。所过之处,被禁灵锁力量侵蚀冻结的经脉壁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被灼烧!剧痛深入骨髓!但同时,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暖意和修复之力,也开始悄然滋生!那被锁链符文撕裂的细微伤口,在霸道的青莲本源冲刷下,竟开始极其缓慢地弥合、强化!
这是一个无比痛苦、无比缓慢、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自虐过程!每一次本源之力的流转,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本源被消耗的虚弱感。沐灵的脸色惨白如金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汗水混合着血水,从她的额头、鬓角、嘴角不断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但她眼神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如同在极寒深渊中燃烧的冰焰!
她能感觉到!那沉重的枷锁,并非完全无法撼动!青莲本源虽然被压制,但它本身位格极高,禁灵锁的力量在本质上,并不能完全湮灭它!只要她的意志足够坚韧,只要她能承受住这非人的痛苦,她就能在这囚笼之中,用这柄“钥匙”,一点点地…为自己开凿出一条生路!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流逝。
石屋外,罡风依旧呼啸,深渊的嘶吼依旧低沉。
石屋内,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沉默地、倔强地、一遍又一遍地引动那微弱的青金细流,冲刷着被禁锢的残躯,如同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不知过了多久。
当沐灵的意识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再次濒临模糊的边缘时——
“沙…沙沙沙…嘎吱…”
石壁深处那一直存在的刮擦声,陡然变得无比尖锐、无比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激怒,正在用最疯狂的力量撞击着岩层!
与此同时!
轰隆——!!!
整个思过崖,猛地剧烈一震!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石屋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地面上的碎石疯狂跳动!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混乱、充满了无尽饥饿与毁灭欲望的恐怖意志,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流,轰然从深渊最底部爆发!这一次,它不再是试探性的散逸,而是带着明确的、要将石屋连同里面那个不断散发出“诱人”气息的“钥匙”彻底撕碎、吞噬的疯狂恶意!
深渊之下的那个“补丁”,被沐灵体内持续引动、虽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青莲本源气息…彻底激怒了!
恐怖的意志瞬间冲垮了青蚨之前留下的无形屏障,如同亿万座无形的大山,狠狠碾压在石屋之上!压在沐灵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灵魂之上!
“噗——!”
沐灵如遭重击,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抛飞,重重撞在对面冰冷的石壁上!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狂喷而出!心口青莲印记的光芒骤然黯淡到极限,几乎熄灭!刚刚艰难修复了一丝的经脉再次寸寸欲裂!禁灵锁链上的符文爆发出刺目的黑光,疯狂吞噬着她最后的本源!
完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刹那——
嗡!!!
沐灵身下,冰冷坚硬的石地之上,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无数道复杂玄奥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急速蔓延、交织、闪烁!一股冰冷、死寂、却又带着某种古老祭祀意味的诡异力量,从这些纹路中升腾而起!
这股力量并非针对沐灵,而是…迎向了那从深渊底部碾压而来的恐怖意志!
轰!!!
两股同样庞大、同样恐怖、性质却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石屋之内,在沐灵头顶不足三尺的虚空之中,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无声的湮灭!
空间剧烈扭曲、塌陷!石屋的四壁和顶部,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无数碎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碾磨,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那从地底升腾而起的暗红纹路光芒大放,硬生生顶住了深渊意志的冲击!但纹路本身也在剧烈闪烁、明灭不定,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而处于这毁灭性能量对撞中心的沐灵,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扁舟,身体被两股力量疯狂撕扯!若非她之前用青莲本源强行锤炼过一丝经脉,此刻早已被撕成碎片!即便如此,她也感觉身体仿佛要彻底解体,意识被拉扯得支离破碎!
“九幽…禁断…大阵?!”沐灵在剧痛与混乱中,认出了地上那暗红纹路的来历!正是冷无锋亲手布下、封锁思过崖入口的宗门大阵!它竟然…延伸到了崖底的这间石屋?!而且…此刻竟然在自主激发,对抗深渊意志?!
这绝非冷无锋操控!大阵的激发,是被深渊意志和她体内青莲本源的双重刺激引动的!
就在这僵持的、毁灭性的对撞中——
嗡!
沐灵心口那朵濒临熄灭的青莲印记,在外部恐怖压力和内部生死危机的双重刺激下,核心深处,一点沉寂了不知多久的、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印记…如同被唤醒的沉眠火山,骤然…跳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
深渊底部,那狂暴的意志洪流之中,似乎也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充满了无尽惊疑与贪婪的…低“咦”?
紧接着,石屋地面那闪烁的暗红阵纹光芒猛地一滞!仿佛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干扰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凝滞!
轰!!!
深渊意志如同找到了破绽的毒蛇,瞬间突破了阵纹的阻挡!虽然力量被削弱了大半,但残余的部分,依旧化作一只无形的、由纯粹怨毒与混乱构成的巨大鬼爪,撕裂了扭曲的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恶意,朝着瘫倒在墙角、气息奄奄的沐灵…狠狠抓下!
死亡,近在咫尺!
沐灵甚至能“看”到那鬼爪上扭曲蠕动的怨念面孔!
千钧一发!
嗤——!
一道凝练到极致、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暗红色光束,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之矛,毫无征兆地从石屋那布满裂纹的顶部…贯穿而下!
光束精准无比地,后发先至,狠狠刺穿了那只抓向沐灵的怨毒鬼爪!
噗!
鬼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瞬间溃散成漫天黑气!
那暗红光束余势不减,带着一种净化污秽的冰冷力量,狠狠轰入石屋地面那闪烁的阵纹核心!
轰!!!
整个石屋剧烈一震!地面上的暗红阵纹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剧烈波动、扭曲,光芒瞬间黯淡了大半!但似乎也因此,暂时阻断了深渊意志再次冲击的通道。
石屋内的毁灭性能量乱流缓缓平息,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更加浓烈的阴冷死寂。
沐灵蜷缩在墙角,浑身浴血,气息微弱到了极点,但意识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一丝清醒。她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石屋顶部那个被暗红光束贯穿的破洞。
破洞之外,是思过崖口呼啸的罡风和更加深沉的黑暗。
一个身影,静静地悬浮在破洞外的虚空之中。
他穿着灵犀门戒律堂特有的玄黑色执法长老袍服,身形枯瘦如竹,面容冷峻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任何表情。正是亲手将沐灵押送至此的刑剑峰首座——铁面尊者,冷无锋!
他枯瘦的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缕暗红色的光芒刚刚散去。那双如同万载寒冰般的眸子,穿透破洞,冰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俯视着石屋内奄奄一息的沐灵。
显然,刚才那击溃怨毒鬼爪、同时重创了九幽禁断大阵阵基的暗红光束,正是出自他手!
“果然…是个祸胎。”冷无锋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风,刮过死寂的石屋,“连九幽禁断大阵…都封不住你引来的灾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