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一站茶山刘

七月下旬的一天，县邮政局一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县公安局家属院，问过门卫后，径直上了一号楼六楼，将两份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塞进了门对门的两户中。

最近几天，户籍警蒋芳每天中午都回家吃午饭，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拿到通知书。

有时候不忙的话，她甚至一天要回家两三趟，赵局长对此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提出了一个“第一时间也给我打个电话”的要求。

虽然蒋芳总是将南湖大学宏博学院挂在嘴上，但她心中当然还是期待能把后面四个字去掉的。

李忘川的成绩是从高二文理分科后开始直线进步的，那时候她就知道梦想有很大概率实现了，这种概率到了高三时她认为已经达到了99%，为什么不是100%？

那是担心出现火星撞地球的情况，比如李忘川高考写错名字呐、阅卷老师在分数上少写一个0之类的……

一个人在特别想得到什么的时候，就容易出现这种完全必要的担心。

就算分数出来后她的紧张也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整日担心邮政会不会丢件。

当通知书从门缝里塞进来，正在炒菜的蒋警官锅铲一扔，煤气灶都没熄，打开客厅抽屉拿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飞一般下了楼，在单元门口截住那邮递员好一阵推搡终于将红包发了出去。

终于尘埃落定，李赵两家在当天晚上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家庭会餐，菜品数量达到了惊人的十八个，除此之外，茅台干掉了四瓶。

其中李忘川贡献了零点五瓶，如果不是赵局长和老李担心第一次伤胃，小李的贡献其实可以翻倍，这样两位老爸就不用钻桌子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当老李敲着桌子红着眼大吼“我老李家也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了！”时，李忘川的眼睛里仍止不住的进了砖头。

老李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出来打零工了，第一份工作听说是在河里挑石头。

李忘川无法想象十三岁的小老李是如何挺起脊背的，他曾经在农村奶奶家试过挑井水，一瓢又一瓢舀的只剩三分之一的量他也仍挑不起，感觉那扁担随时会将肩胛骨挫为两截。

在那个特殊年代，老李的情况并不罕见，没想到在他内心深处却这样深刻。

收到通知书的次日，从警二十五年的赵局长第一次迟到、旷工了。

一个多月后，当他想第一次请假时，遭到了赵秋水的无情拒绝。

赵秋水说，“长大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迟早要走出赵家门，你就先预习一下好了！”

被歹徒刺伤腹部仍狂追六百米、裤子都染红也不自知的赵局长看看无情转身的女儿，再看看一边憋着笑的李忘川，不顾老李仍在旁边，直接脱下四十四码的大头皮鞋向小李同学飞了过去，“臭小子！都怪你！”

赵局长手法高超，加之猝不及防，小李同学被直接命中。

眼看第二只鞋又到了赵局手上，他赶紧跳上了高安直达江城的班车。

看着脸上半拉脚印，赵秋水在李忘川面前露出了自填报志愿那日后的首次笑容。

见李忘川走了过来，她拿过书包重重砸在身旁的空座上，只是在下一站，看着车窗外一团拎着大箱行李、同样一脸稚气的人群时，她却抱起书包走到了李忘川身边，嘟起嘴道，“哎，你出来，我要坐窗户边上！”

李忘川道，“那正好，这儿挤的我坐骨神经麻痹了都。”

赵秋水白了他一眼，“我怀疑你在说脏话！”

李忘川：“我屁股疼！”

赵秋水：“粗鲁！”

待汽车重新启动，两人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赵秋水收回看向窗外连绵青山的视线，轻声道，“她的事情我听说了。”

李忘川：“嗯。”

赵秋水：“我在qq上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学校报道，她说她已经到江城个把月了。”

李忘川：“嗯。”

赵秋水：“我问她去那么早干嘛，她就没再说话了。”

李忘川：“嗯。”

“喂！你就会说这一个字吗？你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吗？”赵秋水擂了李忘川一拳，座椅空间逼仄，她这一拳并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实力。

李忘川：“不想。”

他当然知道她会干嘛，挣钱呗，不然你养她？

赵秋水：“无情！”

说完，她将头重新扭向窗外，嘴角挂起了一丝弧度，旋即觉得很不应该笑，又重新板起了脸。

又过了好久，赵秋水忽然道，“李忘川，我是不是很不懂事？”

李忘川：“嗯，你能知道这一点，说明开始懂点事了。”

这下终于彻底把天聊死了。

……

高安到江城大约四个半小时车程，两人是七点整发车，到江城站快十二点了，刚一出站，他们的双眼就被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红色临时遮阳篷淹没。

江城一共有八十多所各类大学，在校大学生数量近一百五十万，稳居全国前三，赵秋水应该也知道这些常识，但从来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过，一时傻傻的愣在原地。

她再是彪悍，也只是在李忘川面前，她再是校花，也只是在高安。

在江城，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她第一次变得茫然无措。

“跟紧我，别丢了”，李忘川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拖着她的行李箱，汇入了茫茫人海中。

他并没有去南湖大学的接站点报道，根据那长龙的规模，两个小时都可能走不了，有这功夫，他们早就到学校了。

赵秋水像个提线木偶，被李忘川拉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左躲右闪，听着夹杂着各种方言的呼喊、吵闹和叫骂，看着前方宽大的背影，她的脸渐渐烫了起来。

当他停下时，赵秋水抬头一看，一辆双层公交缓缓驶入站点，车头上写着538路。

正要说话，赵秋水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从背后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倒去。

李忘川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完全预判了众人的预判，几乎在她前倒的同时转过身一把搂住了赵秋水的肩膀。

后面还在挤，赵秋水感觉距离最近的时候，自己的睫毛几乎触到了他的下巴。

两人像巨浪里的一叶舟，左摇右晃、上下翻涌，明明站在车门正中间，挤到近前时却到了边缘，李忘川深吸一口气，伸手从人缝中一把扒住了车门框。

阿基米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

现在李忘川得到了支点，撬动了整个人潮，赵秋水只感到身体一轻，就进到了车内，好神奇！

李忘川坐过无数次538路，鲜少能有座位，更不用说在车站上车了。

他很明智的选了一个座椅扶手抓紧，用膝盖和脚尖将大行李箱抵住，对赵秋水道，“来，坐上来！”

赵秋水看了看周围的人群，脸有些红。

李忘川道，“不用在乎，没人有功夫看你。”

“538路公交即将启动，请您抓好座椅、扶手，看好您的随身财物，下一站，千家街，终点站，茶山刘。”

关门声传来，车子开始颠簸。

几分钟后，李忘川忽然低声道，“那个，你可以把书包背到前面来。”

赵秋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