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烽火扬州路

梁之挺问:“范家良,怎么死的?”

“回指挥使的话,由于被抓捕的人太多,又是官吏和监生士子,我们只好借了两所寺庙把他们看管起来。

范家良跟四位京官和七位监生关在普渡寺的一间厢房里,不知为何,京官和监生们吵起来,越吵越凶。

等我们的人发现不对冲过去,他们居然打起来,然后这个范家良在混乱中不知给谁一推,后脑勺磕在墙角半截砖,血流不止。

我们把金创医叫过去时,范家良已经凉了,气息微弱,不到半刻钟就咽气了。”

梁之挺冷冷一笑,“死得还正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我们查到他马脚时就死了。”

“指挥使,还要不要查?”

“继续查。”

这时门口有人禀告:“指挥使,镇抚司有军校求见,说有要紧事禀告。”

“请进来。”

一位锦衣卫百户走进来,向梁之挺行礼:“卑职王锋见过保安司梁指挥使。”

看到王锋,梁之挺眼睛一亮。

王锋,张艮的心腹。

据说是江南的游侠儿,戚家军的后代,一把御林军刀(苗刀)使得出神入化,杀遍东南无敌手。

张艮游历各地时,无意在杭州救了王锋的命,便成了他的护卫,跟随近十年。张艮执掌了镇抚司,便把王锋充任锦衣卫百户,在镇抚司听用。

“王百户,你有何机密事要禀?”

王锋左右瞥了瞥。

梁之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室内只留下他和王锋,还有两位心腹军校。

“梁指挥使,此事十分机密,请容卑职冒犯,附耳轻声告知。”

“好。”

得到允许,王锋上前在梁之挺耳边轻轻说了两句。

梁之挺目光闪烁了几下,点点头:“我们保安司和镇抚司,一明一暗,都是在替皇上办差。张指挥使愿意告知,有心了。

梁某心领了。”

“梁指挥使,卑职告辞。”

王锋走后,梁之挺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会,开口吩咐心腹军校:“范家良的案子,还有陈荣安的案子,不查了。”

“指挥使,怎么不查了?”

一位心腹好奇地问。

梁之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浑水塘和清水塘,哪个池塘好抓鱼?”

“浑水塘。”

“对了。不过京师这口池塘里,密密麻麻挤满的不是鱼,全他娘的是王八。”

...

华灯初上,东城蕴玉楼灯火通明,在夜幕中显得金碧辉煌。

巍峨的六层楼里传来丝弦和欢笑声,杂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的喧嚣声,当真是笙歌处处,醉生梦死。

六楼是蕴玉楼最豪华的包间所在,其中一间最大的包厢里,围坐着二十几人。

有六部的郎中员外郎,有内阁的中书舍人,有都察院的左右佥都御史,还有几位六部的左右给事中。

都是官阶不高,却握有实权的中层京官,一干京官的中坚人物。

这些人喝着酒,听着隔壁帷帐的丝弦唱曲声,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着。

“陈荣安的案子,虎头蛇尾,闹了个笑话!”

“陈荣安的案子是陈荣安的案子,可京师里文武百官的俸禄,有三个月未发,这是事实!”

“那仁兄的意思是,该闹还得闹?”

“当然要闹!当官吃皇粮。我们给皇上办差,拿俸禄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上面的意思,这一次我们理直气壮,必须闹一闹,闹得越大越好。”

“怎么闹?”

“还能怎么闹?怠工,公文到手,不上传也不下达,丢之一边,不闻不问。”

“这个法子好,稳当,还找不到茬。”

“关键是我们用起来熟门熟路啊!”

一阵轻笑。

在角落里,三位男子聚在一起,轻声议论着。

襕衫男轻声说:“范家良死了。”

青衫男吓了一跳:“怎么死的?”

“几人斗殴,后脑勺碰到石块,就这么死了。”

暗纹直缀男讥笑道:“崔天官的运气可真好。刚查到范家良头上,马上一命呜呼。范家良一死,崔天官今晚就能睡得安稳了。”

“你是说范家良被崔天官叫人灭口?”

“不是崔天官,那是谁?难不成是皇上替他遮掩?”

襕衫男打断两人的话,“崔天官做的事,虎头蛇尾,实在难看,幸好我们另有筹划,要是靠他,我们彰善瘅恶之举,恐怕就要半途而废。”

“什么筹划?”

“需要我们做什么?”

襕衫男说:“现在杨大洪、左共之六君子因为莫须有罪名陷于牢狱,我辈当前仆后继,勇于担当,肩负起革奸铲暴之重任。

三个月俸禄没发,这是事实,陈荣安一家不能白死,我们继续弹劾户部,定要叫李起元向皇上讨要内帑银子。”

“李尚书是吾等前辈,如此相逼,恐怕不妥吧。”

襕衫男看了青衫男一眼:“李起元虽是我等前辈,可他依附阉党,背弃正道,已经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正是因为有这些儒理滓秽,正道才晦暗不明。”

暗纹直缀男摸着下巴说:“百官们被拖欠俸禄,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今这么闹一闹,我觉得动静不够大,还无法震惊禁内。”

襕衫男胸有成竹地说:“又不止我们京官们拖欠着俸禄,京营和蓟辽边军也拖欠着饷银。

我和几位同仁联络了密云中卫和后卫,还有居庸关守御千户所等处。待我们这边催要欠俸有了眉目,那边就响应闹饷。

只有这样遥相呼应,才能给户部足够的压力,让李起元把内帑的银子全要出来,用于国事,而非一人之享乐!”

青衫男脸色一变:“闹饷?这可是兵变啊!而今边事危急,再闹兵变,恐怕难以收场!”

襕衫男不以为然道:“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上明白,而今危急时刻,只有我等正道之士出手,才能力挽狂澜、匡扶倾覆。”

青衫男和暗纹直缀男对视一眼。

说得那么高尚,还不就是煽动怂恿文官催欠俸,武官闹欠饷,让朝廷和边防混乱停摆,闹得京畿鸡飞狗跳,让深居宫禁的皇帝一夜三惊,让他产生不安全感,然后对现在的内阁、六部不信任。

只要皇上生出换阁换六部的心思,早就准备好的“正道之士”就有机会取而代之,众正盈朝!

这套把戏,国朝以来不知闹过多少回,他们也越来越娴熟。

在蕴玉楼靠泡子河的一间雅间里,坐着七八人,有侍郎,也有翰林院的学士;有通政使,也有佥都御史,是正道之士的高层。

“现在关窍还在魏阉身上。现在他去了江都,巡查两淮盐务。

两淮比天津更富,我们就算想方设法把天津巡盐的两百万两银子要出来,两淮又填进去几百万两银子,还是白费劲。”

“希望南直隶的同仁们,能够心存浩然正气,与魏阉抗争到底,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坚决不吐一两银子。”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你叫别人舍生去填坑,当初魏阉在京师时,你怎么不学杨涟左光斗他们,上疏痛斥魏阉?

有人摇头道:“魏阉凶嚣,南直隶的同仁们,恐难抵挡。”

有人探着头,神神秘秘地说:“京中正道同仁,不是去信江南,遍示景逸先生(高攀龙)、蓼洲先生(周顺昌)、西溪公(缪昌期)等人吗?

有这些志高大才们主持,江南肯定能结成同盟,全力对抗魏阉。”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冷笑几声。

东林党,正道之士,就是个草台班子,有志向高洁、不食人间烟火者,也有假意仁义、实则投机的伪君子。

心思各异,各有所求。

天启三年,魏忠贤出手,不可一世的东林党败落得超出想像的快,就知道它完全无力全力对抗魏阉!

不过江南那边也不会坐以待毙,肯定安排了许多阴招等着魏阉。

突然有人开口:“而今帝弱庸懦,妇寺窃柄,滥赏淫刑。忠良惨祸,亿兆离心。天道秽霾,何日可亮?”

众人猛地心头一跳,某种情绪突然堵住了他们的嘴。

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此时西苑紫光阁正阁,还在挑灯翻阅文书的朱由校起身,晃动酸涨的双臂,扭动僵硬的脖子,慢慢踱出门口,站在空旷深沉的夜色中。

头顶星汉璀璨,周围虫吟鸟鸣。

朱由校看向东南方向,突然问:“大伴,魏忠贤该到扬州了吧。”

跟在后面的曹化淳答:“回皇上的话,八日前,魏珰发回来的六百里加急,说他到了淮安。今日,应该已经到了扬州。”

“扬州是个好地方!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凭谁问:阉人天缺,岂曰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