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
血红色的月光从义庄的破窗漏进来,照在阿灰的金色瞳孔上。
它伏在爹的尸体旁,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狼毛被凝固的血粘成一绺一绺。
碗的光芒已经完全消散,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如果我没有猜错,它应该就是玄老和爹要的往生碗。
只是爹应该知道往生碗的秘密,可他为什么没有拿走呢?
我的目光缓缓移向它,发现它的碗底竟然凝聚一些暗红色的液体。
只是异常的稀少,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见,那些液体正在凝结成泪珠形状。
“叮——”
碗沿突然发出一声清鸣。地上的血渍无风自动,汇成一条细流向门外延伸。
阿灰猛地抬起头,叼住我的裤脚往外拽。
我们跟着血线穿过乱葬岗,停在棵焦黑的槐树下。
树干上钉着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吴秀娥之墓”,树根处裸露的棺材板已经腐烂,露出里面空荡荡的裹尸布——
本该躺着娘的地方,只有一滩发黑的血迹,和几缕缠绕在碎骨上的白发。
“娘……”我跪下来摸那些碎骨,指尖突然刺痛。
往生碗剧烈震动,碗中血泪飞溅到骨头上,竟渐渐凝成个人形——是娘投井前的模样!
她透明的指尖抚过我的额头,寒意直透骨髓:“儿啊……去酆都……”
话音未落,林间突然响起锁链声。
三个阴差从雾中浮现,这次他们戴着青铜面具,手中的哭丧棒缠着紫电。
为首的阴差举起一面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个浑身缠满铁链的女人——
和娘长得一模一样,却在对我冷笑。
“孟婆吴氏,私窃往生碗,罪当魂飞魄散!”
阿灰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拍在地上。
尘土飞扬间,它额间的铜钱金印光芒大盛,娘留下的神识在光芒中显形:“判官大人,何必为难孩子?”
阴差们的动作突然凝滞。
为首的判官摘下面具,露出张布满符咒的脸——
竟是玄老年轻时的模样!
“师姐,你还是这么天真。”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当年你若把碗给我,何至于此?”
娘的神识突然剧烈波动,记忆碎片如利刃般刺入我的脑海:
二十年前的雨夜,娘挺着大肚子却身手矫健的潜入阴司大殿,在他的房间里偷到一只青铜小碗;
年轻的玄老和爹和娘扭打在一起,只是面对娘,爹有点畏手畏脚,尤其是在看见她的孕肚时,眼中流露出的是复杂和无奈,可玄老却招招狠辣,出手便是要害;
最后是玄老将桃木钉刺入娘后心的画面……
“不!”我抱头惨叫。
往生碗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道血线。
阿灰纵身叼住碗,却被判官的锁链缠住后腿。
“孽畜!”判官甩出张紫符,“你体内封着孟婆神识,正好炼成器灵!”
阿灰的皮毛突然燃起幽蓝火焰。
在惨嚎声中,它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
狼耳拉长变尖,獠牙暴突,脊背上拱起根根骨刺。
最恐怖的是它的眼睛,左眼变成纯粹的黑色,右眼却金光四射,瞳孔中映出娘流泪的脸。
“快走……”阿灰突然口吐人言,声音像是娘和它声线的重叠,“取孟婆泪……在……在井底……”
判官的笑声像夜枭般刺耳:“孟婆泪?不就是你娘被炼成缚地灵时流的血吗?”他抬手召出团黑雾,“看看这是什么?”
雾中浮现出口古井,井壁挂满冰霜。
被铁链锁在井底的女人抬起头——
那根本不是娘,而是穿着嫁衣的我!
“往生碗能颠倒阴阳。”判官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你以为自己真是活人?不过是你娘用孟婆泪复生的尸傀罢了。”
阿灰突然暴起,骨刺穿透判官的右肩。
趁着阴差们分神,我扑向黑雾中的古井幻象。在触及井沿的瞬间,天旋地转——
我跌进了真正的井底。
这里比幻象中更冷,冰棱如利齿般倒悬。
井底堆着七具陶瓮,每具瓮口都探出只青紫的婴儿手。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青铜匣,匣面刻着“孟婆泪”三个字。
“别碰!”
镜中人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
我转头看见“另一个我”从冰面走出,他的皮肤完好无损,眼中却流着黑血:“那是娘最后的封印,开了你会死。”
“那你呢?”我攥紧往生碗,“你又是谁的傀儡?”
他笑了,抬手抚过冰壁。
冰层下顿时浮现出无数画面:娘跪在判官脚下哀求;
我被封进陶瓮埋入祠堂;
爹偷偷挖出陶瓮时,里面爬出个浑身符咒的婴儿……
“还不明白吗?”他指尖凝出冰刃,“你才是失败品。娘用孟婆泪洗去你的记忆,把我封在镜中……”
冰刃刺来的瞬间,往生碗突然炸开青光。
阿灰从天而降,狼爪拍碎冰刃。
它已经完全妖化,脊背上的骨刺挂着阴差的残肢,嘴里还叼着判官的青铜面具。
“带他走!”阿灰将我甩上后背,“我来断后!”
井底的冰开始融化,陶瓮中的尸婴纷纷爬出。
它们发出刺耳的啼哭,每一声都让我头痛欲裂。
镜中人趁机抢走青铜匣,却在开启的瞬间愣住——
匣中是颗冰封的心脏,心尖上缀着滴晶莹的泪珠。
“这才是孟婆泪……”我咳着血笑出声,“娘的心头血。”
往生碗突然飞向心脏,青光与血泪交融。
整个井底开始崩塌,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娘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心;
将往生碗碎片喂给小狼;
自己也吞下一些碎片,那些碎片化作青色的光芒,流入她腹中未出生的胎儿;
最后对着井口的月亮流泪,泪水化作冰晶封住心脏……
镜中人突然惨叫起来。
他的身体像蜡烛般融化,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符咒——
那是判官种在他魂魄里的烙印。
阿灰趁机叼住心脏,金瞳中射出光束,将烙印烧成灰烬。
当我们冲出井口时,血月正好升至中天。
判官的身躯在月光下扭曲变形,最终化作滩黑水渗入地底。
阿灰将心脏放在我掌心,那滴泪珠自动融入往生碗,碗底的裂纹开始愈合。
“喝下去……”阿灰的声音越来越弱,“这是娘留给你的……”
我舔了舔碗中血泪,甘甜中带着腥苦。
皮肤下的青灰色血管渐渐消退,焦黑的右手也长出粉色的新肉。
但阿灰的身体正在消散,狼毛片片脱落,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人形躯体——
那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与我有七分相似!
“弟……”他最后摸了摸我手中的碗,“小心爹……”
话音未落,远处山岗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我转头看见爹拄着桃木剑走来,他的左眼完好如初,右袖也不再空荡。
月光照在他身上,投下的影子却有三条手臂。
“小寒,”他笑得温柔可怖,“该回家了。”
往生碗突然烫得握不住。
碗中血泪映出骇人真相:
爹的影子里蜷缩着判官的残魂,而山脚下的村子,此刻正被血雾笼罩,无数穿着嫁衣的女人从井中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