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大市场里的父亲

我的第二个采访是在东安曼。这天晚上七八点钟,我和阿纳斯来到东安曼的大市场附近。这里的人不是很多,我们除了在街上走访小摊小贩,还到大市场中去采访。这一带是非法务工者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数万难民生存的空间之一。

这里不仅有来自中东各国的难民,还有约旦本地的穷人以及从东南亚、埃及等地来这里讨生活的廉价劳工。从这里,我可以听到最具代表性的难民故事,也能观察到本地人与难民间的矛盾和互助。

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四人围坐方桌前:我和阿纳斯坐在一边,两位叙利亚难民坐在另一边。这是一家快餐厅,在得知这家餐厅有两位叙利亚员工后,我便在阿纳斯的翻译下,向餐厅老板表明自己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学生研究员,正在研究叙利亚人在约旦的生活情况,请他许可我们采访他的两位叙利亚员工。当时生意不忙,这位约旦老板便同意了我的请求。当然,我掩饰了真正的研究内容——非法务工的叙利亚难民的生活状况。几句寒暄之后,其中一位难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来到约旦 6 年了,换了好多家餐厅。我之前被开除都是因为老板找到了更廉价的劳工。上一份工作结束前,老板毫无征兆地找我谈话。他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减少四分之一的薪水,要么直接被开除。”

“为什么?他总要给你个理由吧?”我感到惊讶。

“没有,没有理由!如果有,那就是他想给自己省点钱。”

“我进退两难,原本工资就不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的妻子又刚刚生了第二个孩子,生这个孩子去医院的钱都是借的。如果工资减少了,我欠的钱就会越来越多,我就更加入不敷出;可如果我被开除了,很难确定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也许是一个月后,也许是两个月、三个月后。”

“你没和老板商量商量吗?”

“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街上有无数的难民和失业的人在找工作,老板随时可以找到更便宜的人来接替我。和那些人相比,我只是多一点工作经验而已,并非不可替代。”

我接着问:“那你可以举报老板吗?有没有劳工组织可以求助?”

他一脸苦笑,答道:“我没有政府颁发的工作许可证,连工作都是非法的,又有哪个劳工组织会帮我呢?”

我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他问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有没有其他可能呢?我知道这里有很多组织在帮助叙利亚人,有一些非政府组织,还有联合国的组织。”

“我当然试过,我向很多组织寻求帮助,也包括联合国的组织。但没有一家帮助过我,它们都是骗人的!”

“没有一家回复吗?”我颇感疑惑。

“曾有一家非政府组织向我们承诺,帮助我们申请联合国的补助金。我们信以为真,把身份文件都交给了他们。这个组织确实用我们的文件申请到了钱,但他们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再没有联系我们。”

“靠着这笔钱,他们的办公室在一年间从一个房间变成了一栋楼!”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和凄楚。虽然我还未考证他的话是否属实,虽然他的话可能有所夸大,但是他的激愤之情溢于言表。显然,他渴望整个国际社会都能关注到他,关注到整个难民群体的窘困。

“最终我还是选择离开那家餐厅,另找工作。那段时间很艰难,当时我的房租已经拖欠了一个月,时刻担心房东会突然出现,把我和妻儿赶走。对于莫测的未来我毫无抵御的能力,因为在这个国家,我的工作、租房,包括一切生活,都是非法的。”

“最后呢?”我不禁问道。

“很幸运,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找到了另一份工资一样的工作。虽然依旧一贫如洗,还是没钱给孩子买新衣服穿,但至少能生活下去了。后来我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还完了欠款。”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凄凉,陷入回忆之中。

“真想回到战争之前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全家还在叙利亚,我的生活和今天截然不同。我有一间房子,虽然不大,但属于我自己。白天我们在楼下做吃的、卖吃的,晚上在楼上住。我有辆车,虽不是什么豪车,但一有空闲,我就开车带妻子和孩子出去兜风,四处逛逛,休闲放松。可战争来了,一切就都没了。”

说完,这位难民低下了头,不再开口说话。

无数难民和这位父亲一样,带着一家老小,在约旦非法居留。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善良,也不是因为他们无知。他们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因为他们找不到一份合法的、能够维持一家人生计的工作。提到难民,很多人会感到恐惧,他们把难民当作暴徒,看成危险分子。通过采访我终于了解到,其实最恐惧的是难民自己。他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害怕被本地人压榨,害怕被警察逮捕,害怕被逐出收容国,害怕被赶回战火纷飞的家乡。而且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使用暴力的可能,因为没有合法身份,因此他们即便遭遇不公,即便衣食无着,也大都选择隐忍。因为他们受制于收容国,害怕被查询、被盘问,从而导致自己和家人被驱逐出境。

因此难民们基本都是默默地、忍辱负重、半合法或是非法地工作着,悄然建立自己的人际关系网。虽然他们的生存方式不合法,但他们很少危害他人。在收容国政府无能力或不愿意为所有难民提供足够帮助的情况下,难民们只能以这种悄无声息的生活方式“自救”。这种方式虽然使得当地的非法市场有所扩大,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当地政府的压力。所以只要没有恶性事件发生,当地政府便不予过问,也算是默许了非法难民的存在。在阿瑟夫巴亚特教授的作品中,这种方式被称作“静默中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