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救我一命的叙利亚翻译

2019 年 11 月中旬,我再次来到约旦。同行的是学校带队的老师、十几位学弟学妹,以及我要好的几位同届同学。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对于“难民”一无所知的高一学生。这次,我在学校的资助下,开始了关于《在约旦的叙利亚难民非正式经济网》的研究项目。来之前,我花了大半年时间,分析了数个理论模型,在线上收集了各种数据。此次前来,就是要深入采访约旦的非法劳工市场。

因为不懂阿拉伯语,要进行采访,就必须找到一位翻译。我们学校同约旦首都安曼市的耶稣会难民服务中心一直都有合作关系,所以难民服务中心的负责人莎杰达为我们找了三位翻译候选人:一位是在电视台做临时工的伊萨,一位是自主创业的程序员穆罕默德,还有一位是四处奔波谋生的阿纳斯。6 个月前,我第一次来约旦做难民研究时,穆罕默德与阿纳斯就在我见过的上百位难民中,不过那时我和他们并无太多交集,所以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刻,也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然而他们对我却记忆犹新,并在此次的翻译选拔中,拼尽全力,争取获得这份工作。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对于他们来说竟然如此“重要”,我将决定谁能获得这份翻译的工作。我甚至努力想让自己和他们处在平等的地位上,而不是决定他们去留的“决策者”。然而最终我意识到,不成为难民,就无法真正理解他们。

我逐一与他们交流,面试后最终决定和 23 岁的阿纳斯合作。因为他向我承诺,自己懂得合理地看待不同的观点,即使受访者的回答与自己的想法不一致,他依旧会认真、准确地翻译给我。接下来,阿纳斯就成了我的第一位受访者,这也算是即将开始的一系列采访的演练过程吧。而且阿纳斯的经历的确能够代表青年难民们的现状,于是,我以半结构访谈的方法,记下了阿纳斯的故事。

八九年前,叙利亚战争开始,阿纳斯同家人从叙利亚搬到了约旦的首都安曼市。刚来的时候,刚满 14 岁的阿纳斯没有文化,更没有工作经验,也不熟悉安曼语言。所以头两年,他一边自学语言一边四处打工。起初,他只能做清洁工,收入不稳定,工作时间也不固定。说起那段生活,阿纳斯直摇头:“老板会寻找每一个可能扣掉你的薪水的机会。”那两年里,阿纳斯换了近 20 次工作,被一个又一个老板压榨,日子过得慌乱而紧张,连健康都深受影响,颈部被查出长了肿瘤,好在发现及时,家里四处借钱才给他治好了。

2019 年 4 月,作者在安曼市耶稣会难民中心与难民学生合影

直到 16 岁,阿纳斯的生活才出现转机:他得到一个德国项目的资助,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可以先进入约旦的高中学习 14 个月,然后进入一所两年制的社区大学学习。从那时开始,阿纳斯一边上学一边打工。4 年后,20 岁的阿纳斯获得了工程学的学位,除了自己的母语阿拉伯语和英语,他还学会了德语、法语、日语。

然而,这些努力,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份合法的工作。

说到这里,阿纳斯平静而无奈:“在这里,我的文凭就是一张废纸。没有工作许可的证明,我学多少语言、多少知识都是白费。没有工作许可,一个难民不管学历多高,都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

听完阿纳斯的故事后,我决定在那天的傍晚时分,到安曼市的西部去采访。

2019 年 12 月,在安曼市区街上与苏丹难民学生萨米合影

安曼是一座有名的西亚古城。早在 3000 多年以前,安曼便是一个小王国的首都,当时叫拉巴·阿蒙,可见当时居住在这里的是信仰埃及太阳神阿蒙的民族。古希腊时代马其顿帝国征服了这里,并重新命名为“费拉德尔菲亚”。后来,罗马人来到这里,统治了 300 年之久。由于安曼处在东西方交通要道上,当时便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

“一战”之后,安曼成为约旦的首都。

安曼分为旧城和新城两部分。东安曼是旧城区,保存有很多罗马帝国时代的遗迹,如斗兽场、罗马露天剧场以及宫殿等。地面上的遗址还有市场、祖尤斯庙、艾尔特尔斯庙以及东罗马帝国时期的教堂、水塘、浴池等。东安曼由密密麻麻拥挤的老旧房屋构成,容纳了数百万的中下层、底层的本地人以及难民、非法劳工。

西安曼是新城区,多为别墅式建筑,有宾馆、体育馆、文化宫、剧场、纪念馆等。这些设计新颖的现代化建筑,使这座古老的城市显得年轻而生机勃勃。西安曼聚集了社会中上层,这里有现代的社区,商场里有各种知名品牌,商业中心有高楼大厦,有免税店、奢侈品店,也有高端酒店。

我之所以去西安曼采访,就是好奇西安曼有没有难民。

我和阿纳斯依据地图一路向西安曼走,边走边聊,很快就走了几公里。抵达西安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一条没有红绿灯的马路时,我毫无意识地走到了路中央。行至一半,路的右侧突然开来一辆跑车,急速朝我们驶来。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阿纳斯突然一声大叫:“跑!”随后抓紧我的手腕,向侧前方猛冲。飞奔了十几米之后,他才停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跑车已从我们的身后飞驰而过。转身看刚才跑过的那段马路,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如果刚才不是阿纳斯拉着我狠命向前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继续赶路,我心有余悸,而阿纳斯则很坦然。走进西安曼的高端商场,阿纳斯的神色变得不安和紧张起来。他说自己很少到西安曼来,更没进过这样的商场,他不熟悉这里,感到局促不安。

在这个商场里,所有的店员都会说英语,因此我不再需要阿纳斯把阿拉伯语翻译成英语。我们爬了好几层,四处向工作人员询问:“有叙利亚人在这家商场工作吗?也门人、苏丹人、索马里人呢?”

问了好久,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这里似乎只有约旦人,似乎也只有约旦人,才能在这个商场工作。

最后,终于有两个信息让我激动起来:有一个维修工是苏丹人,晚上商场打烊后他来上夜班;还有一个叙利亚人在商场的一家门店担任经理。因为我等会儿还要回难民中心,与我的同学和老师会合,所以没法等那个苏丹人来上夜班,于是我打算采访那位担任门店经理的叙利亚人。

很快,我们在商场二层的一家高端化妆品店找到了那位叙利亚经理。他面带笑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长相算得上英俊,身穿价值上千美金的西装。他说自己还要忙一小会儿,让我等他20 分钟,他下班后再接受采访。

显然,作为身在约旦的叙利亚人,这位经理生活得很不错,我很好奇他对自己的难民同胞的看法。虽然天色已晚,时针已经走过 7 点,但是我实在不愿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采访对象。于是我给在难民中心组织活动的导师打了电话,申请延长采访的时间,八九点之后再回去和他们会合。

事实上,我也有点担心阿纳斯,显然,他和这位经理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既担心他会被这位经理鄙视,也担心有他在场,这位经理难以直言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于是我婉转地向阿纳斯表达了自己的担心,提出由我自己独立完成此次采访,并承诺会将采访内容转述给他。阿纳斯答应了我的要求,可他似乎不知道该去哪里,环顾四周后告诉我,自己就在楼下的公共座椅上等我。他离去的步伐有些许急促,这难免让我心生感慨,看来阿纳斯在这里还是难以找到让自己感到放松的地方。

在等待的 20 分钟里,我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从小在北京长大,对于这样的商场我已司空见惯,但几乎从未认识过能说五国语言的人。我下意识地将多语言使用者和都市性、现代性和国际主义挂钩,却忽视了难民本身是一个与现代性以及现代生活相对隔离的群体,他们甚至鲜有机会享受现代生活的便利与舒适。

20 分钟后,我等到了这位经理。他很有礼貌,也很热情。他曾任职于某国际奢侈品公司在叙利亚门店的销售部门,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公司把他调到了约旦,并帮助他以外国人的身份获得了约旦的合法永久居住许可。因此,他并不是寻求庇护的难民。

他带着母亲在约旦安了家,有不错的收入。他对于当下的生活很满意。谈到叙利亚内战时,他说自己虽无法预料战争何时结束,但也并不太在意,因为家人都已迁到了约旦。提及在约旦的其他叙利亚人,他说自己和国内的其他同胞并无太多来往。如今在他的生活圈里,极少能看到叙利亚人。而对于那些成为难民的叙利亚人及他们的生活状况,他更是一无所知。思考良久,他支支吾吾地对我说:“也许,也许他们有联合国的帮助吧。”

这令我颇感惊讶,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同胞竟一无所知,联想到他笑容可掬的面孔,我难免惊讶于他有如此冷漠的一面。但他至少说的是真话,这说明他并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后来,当我委婉地向阿纳斯转述那位经理的观点时,阿纳斯严肃地说:“他讨厌我们叙利亚人,即使他自己就是。”我皱着眉头表示不解,阿纳斯向我解释,在他看来,如果一个叙利亚人不在乎穷苦的叙利亚人的生活现状,那就是恨与偏见。

我至今无法赞同阿纳斯的观点,但我明白,他的观点来自无数痛苦的日子,来自长期压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