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第五场夜雨在瓦当上敲出密鼓,雅婷数着房梁裂缝接雨水时,妈妈房里突然传来压抑的闷哼。正在织苗锦的奶奶手一抖,梭子“啪嗒“掉在踏板上:“秀兰怕是要生了!“火塘瞬间被拨亮,松脂噼啪炸开,映得满墙的蝴蝶绣片仿佛振翅欲飞。雅婷看见爸爸光着脚在屋里打转,银项圈在胸口晃成白圈,手里攥着的长命锁已被捏出齿痕——那是三天前寨老亲自送来的,说“男娃戴了压惊“。
隔壁的阿婆挎着竹篮推门进来,篮里装着晒干的益母草和新收的棉线:“给产婆备着。“她的银手镯碰着门框叮当响,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比火塘更暖的光。雅婷躲在门后,看产婆用桐油浸过的棉布为妈妈擦手,突然想起去年阿婆帮奶奶处理夭折的小妹时,也是这样的动作,只是那时的棉布上多了几滴泪。
“是个带把的!“奶奶的尖叫惊飞了檐角的麻雀,爸爸的长命锁“当啷“落地。雅婷看见他蹲下身捡锁,肩膀剧烈地抖,古铜色的手背在火光下泛着青灰——这个能扛动三百斤原木的男人,此刻像片被揉皱的枫香叶。阿婆接过产婆怀里的襁褓,用苗语念叨着“老李家的香火续上了“,银饰在襁褓上投下细碎光斑,映得弟弟皱巴巴的小脸像撒了把碎星。
天刚蒙蒙亮,吊脚楼前就聚满了人。寨老的妻子挎着竹篓,里面是新蒸的蕨粑和一罐酸汤:“给月子里的秀兰开胃。“她掀开襁褓看了眼,用指尖轻点弟弟的红痣:“这痣长得妙,和他爹年轻时一个样,将来定是读书的料。“旁边的三婶抱着三岁的虎娃,凑过来摸襁褓上的锦鸡绣纹:“他婶子有福,头胎男娃,不像我家那丫头,都五岁了还在田里滚泥。“
雅婷蹲在火塘边添柴,听着这些话在吊脚楼里打转。妈妈接过酸汤时,银镯子撞在陶碗上叮当响:“妹子快别说了,我家婷要是有你家阿朵一半机灵,我也就放心了。“三婶笑着摆手:“女娃家机灵有啥用?将来还不是替别人家养。“火塘里的炭突然爆响,溅起的火星落在雅婷手背上,她盯着自己被烟熏黑的指甲,突然想起阿朵昨天在学校教她写“弟弟“两个字,当时她把“弟“的竖撇写成了歪歪扭扭的竹枝。
梯田开始灌水春耕时,雅婷跟着爸爸去田里放水。路过寨老家门口,他正坐在青石板上抽烟,看见雅婷便招招手:“女娃家的,该帮衬着家里了。“竹筒里的水哗哗流进田里,惊起几尾小鱼,寨老的话像块石头沉在水底:“我家大娃十岁就跟着进山伐木,如今不也娶上媳妇了?“爸爸连连点头,烟袋锅在腰间晃成个黑黢黢的问号,雅婷望着远处苗寨小学的红旗,突然觉得那红色比寨老烟袋里的火星还要刺眼。
黄昏时,阿婆抱着一捆新棉线来吊脚楼,看见雅婷在缝补爸爸的旧衣裳,便叹口气:“婷啊,你娘月子里缺人手,明天跟阿婆去采艾草吧。“雅婷刚要点头,就听见妈妈在里屋说:“婶子别惯着她,女娃家早当家才是正理。“阿婆的手在棉线上顿了顿,银镯子滑到肘弯,露出道浅褐色的疤——那是去年帮雅婷家收稻子时被镰刀划的。雅婷低头继续穿针,线头在暮色里晃成个模糊的点,像她没说出口的“好“字,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