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的木楼梯吱呀作响时,雅婷正蹲在青石板上搓洗爸爸的靛青布衣。皂角水在盆里翻着白沫,搓衣板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她盯着领口的汗渍忽然愣住——那圈深青色的痕迹,多像去年小妹夭折时,奶奶给母亲手腕系的辟邪绳。妈妈扶着栏杆下来,银项圈撞在木柱上叮当响,突然弯腰干呕,酸水溅在酸汤菜坛上,惊飞了坛沿打盹的蜻蜓。
奶奶的织布梭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踏板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奶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期待:“莫不是有了?”
这句话就像一块炽热的火炭,被扔进了雅婷心中那片寒冷的雪堆里,瞬间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反应。她的手指在皂角水里猛地收紧,几乎要把手中的衣服抓破。
去年冬天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雅婷仿佛又看到了小妹那裹在草席里的小脚丫,那青紫色的脚趾头还没有她的拇指大,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当时爸爸冷漠地说:“女娃养不活。”那烟袋锅在门槛上敲出的火星,此刻在雅婷的眼前闪烁,与奶奶眼中的光一样灼人。
她跟着奶奶往田里跑,布鞋踩过的鱼腥草渗出腥甜汁液,粘在脚背上像层热烘烘的蜜。爸爸正在水田里插第二季秧苗,古铜色的脊背弯成拱桥,每根稻秧都插得笔直。“他爹!秀兰吐了整三天!“奶奶的嗓音惊起白鹭,雅婷看见爸爸的手指在泥水里顿了顿,整个人像被雷劈中般僵住。下一刻,秧苗从他指间滑落,他突然对着远山发出苗家号子,声音破锣般沙哑,惊得竹林里的竹鸡扑棱棱乱飞——那是爷爷去世时,他才用过的腔调。
吊脚楼里飘起艾草香时,雅婷躲在织布机后数奶奶的银镯子。七个镯子碰撞着陶碗,奶奶念的巫咒混着益母草的苦味钻进鼻腔。妈妈靠在竹椅上,肚子像藏了个熟透的南瓜,红布擦拭过的手腕上,去年小妹留下的抓痕还没褪尽。“婷啊,“妈妈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腹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缩手,“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雅婷盯着火塘里爆响的炭火星子,喉咙像塞了团浸了皂角水的布。她想说“妹妹“,想说去年夭折的小妹还没来得及穿她缝的虎头鞋,想说自己偷偷埋在竹林里的小布偶。但奶奶的嘟囔声先冒出来:“寨老说过,这胎要是女娃,秀兰怕是要被休......“银镯子碰在碗沿上的声音突然刺耳,雅婷看见妈妈的指尖在腹上轻轻颤抖,像触到了块烧红的炭。
后山的“生男符“被爸爸擦得发亮,朱砂在青石板上泛着血光。雅婷抱着牛草蹲在旁边,看爸爸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符咒,布偶的红绸带被山风吹得啪啪打在岩壁上。“老李家不能断了香火啊。“爸爸的声音比锯木头还粗粝,雅婷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爸爸把小妹的草席抱出门时,也是这样的语气。她低头数牛草上的虫洞,第十九片叶子上,有只瓢虫正沿着锯齿状的边缘爬,像极了课本里画的小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