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孙胜

武松心头疑惑,正不知那道人是谁,急忙步入前厅去看时,却见他一身褐袍,腰系彩丝绦,背上一柄松纹古铜剑。八字胡,杏子眼,四方口,一部络腮胡,正是入云龙公孙胜,道号一清。

他虽认得公孙胜,公孙胜却不认得自己。想起梦中梁山泊里公孙胜的所作所为,他对这位入云龙还是十分敬重的。

至少这位道长不贪富贵,撺掇晁盖截取生辰纲,不过是看不惯官府盘剥百姓罢了;也不迷恋权势,始终保持清醒,征完方腊之后,便激流勇退了。

既不贪花好色,也不滥杀无辜,兼且足智多谋,与王英、李逵之流一比,当真算得上是梁山泊的一股清流了。

武松最近时常拿梦中之事反躬自省,自己到底算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杀嫂、杀西门庆,血溅鸳鸯楼,是为了报仇;醉打蒋门神,是为了报恩。虽说也曾牵连无辜,毕竟还算事出有因。

并不曾如黑厮李逵一般杀人取乐,也不曾像王英那样,只为满足口腹之欲,便拿人心下酒。

与他们比,自己虽称不上英雄,却是响当当一条好汉。

一时思绪如潮,不由想得远了。

公孙胜此时也在打量武松,见他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目似朗星,胸脯横阔,猿背蜂腰,心中不由暗赞:果真豪杰之相!

武松回过神来,上前拱手道:“道长不在山上快活,孤身来这穷乡僻壤,所为何事?”

公孙胜心头一怔,疑惑道:“都头识得贫道?”

“一清先生大名,小子虽在乡野,也有听闻。”

武松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等公孙胜开口,又道:“先生与晁天王做的好大事。”

公孙胜目光一凝,右手不由按住了剑柄,“是贫道小觑了天下英雄,这就告辞。”

“慢!”武松喝住公孙胜。

“听闻道长师从罗真人,道法高深,烦请道长为我百里兄弟做一场超度科仪。”

公孙胜有些看不明白武松,哪里愿意多留,急忙推托,“贫道微末道行,不敢误了死者往生。见谅,见谅!”

武松大喇喇坐在椅子上,哂笑道:“道长一出这个门,在武二眼里就不认得什么得道高真,只有梁山贼寇了。”

公孙胜左脚刚刚迈出门槛,生生折转回来,对武松打了一个道家稽首,“福生无量天尊!都头言重了。救人拔幽正是修道的根本。贫道往生咒念得极好,这就设斋供,做法事,超度亡魂。”

印象中的公孙胜常常一副不苟言笑,智珠在握的模样,武松还是第一回见他如此窘迫,不由哑然失笑,“如此有劳先生了。”

公孙胜讪笑:“举手之劳而已!”

千里引公孙胜置办斋供、法坛所需之物。武松掇了张板凳,自在旁边看着,心里却暗暗寻思公孙胜的来意。

“莫非是劝我入伙?可在外人看来,我如今生活顺遂,他又有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要是像吴用算计卢俊义那般,弄得他家破人亡,再施以小恩小惠,我又该如何防备?”

那边公孙胜在一本正经布置道场,武松却暗暗起了提防之心。

正寻思时,门外忽然人喧马嘶。武松往外看去,远处十几个衙役赶着二十几匹好马,抬着箱笼,敲锣打鼓而来。

刚到村口,一个衙役敲锣,聚拢乡民,等乡民聚拢,另一个衙役大声宣告:戊己山贼已灭,今后过往商旅不必避道云云。

乡民齐声称颂,大喊“青天大老爷”。

武松冷眼瞧着,不发一言。

公孙胜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小吏难做啊!拼了性命杀贼,功劳却都是别人的。”

武松道:“先生怎知戊己山贼寇是我所杀?”

“说来也巧,贫道上月游历大名府,顺便想贩些马匹归山。孰料回家取钱的功夫,看上的马匹却被人捷足先登了。一时想不到是那路英雄所为,便沿途打听,一路跟随。”

“等跟到了戊己山下时,刚好碰到山贼截道。还未等贫道出手相救,贩马的乡夫就被砍做肉酱……”

“说来不怕都头笑话,贫道自己也是贼寇出身,却实在看不得他们滥杀无辜……”

说到此处,公孙胜神情黯然。沉吟片刻,又道:“贫道势单力孤,想要剿灭此贼,着实有心无力。当下修书送往大寨,只说戊己山中有千里马数匹,财货无数,只有三五十喽啰,贼首是个无义之人……”

武松嘲讽道:“先生也知道若不说千里马和财货,定然是请不动梁山的人马吧。”

公孙胜长叹一声,并不反驳,继续往下说道:“昨日都头进山我便一直在山头张望。看到都头大发神威,剿除宵小,心中着实快意得很。只是都头马快,当时恨未一见,所以今日不揣冒昧,登门拜访……”

武松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公孙胜竟然是自己引来的。

怕公孙胜还有别的心思,当下出口试探道:“我在公门,君为贼寇。你我素昧平生,先生就不怕我翻脸不认人吗?”

公孙胜心头仍十分疑惑,问道:“都头是怎么认出贫道的?”

这话武松也无法解释,忽的想起书里常说的一句话,便敷衍道:“聊相试耳。”

公孙胜一愣,旋即摇头苦笑,“贫道折在都头手里不冤。”

武松拍了拍公孙胜的肩膀,轻声劝慰:“先生放心,只要你不劝我抛家舍业投奔梁山,我亦不会与你为难。”

这话直指公孙胜来意,让他愈发心惊:“我自诩足智多谋,不想今日却处处受制于人。这武二郎当真不可小觑。”

此时几个士兵已经走了过来。公孙胜转头继续去做道场,武松问道:“什么事?”

士兵呈上书扎,拱手回禀:“武都头,县尉要小的们将都头的马解来交差,还有两个箱笼。烦请都头验看后写封回书,小的们也好回去交差。”

武松展开书扎,上面一张是财物清单,写道:良马二十匹,银二百两,其他财货折钱五百贯。

另一张纸上写了他已经代武松向县尊请假。剿灭戊己贼寇之事,县尊已经致书东平府请功,不日将有赏赐下来云云。

看过书扎,武松写了回书叫士兵带回。士兵走后,一众乡邻又来与武松道喜。

只因鲁家正在丧期,众人略说几句好话便散了,只有几个协助办理丧事的乡民留了下来。

是夜吃罢晚饭,武松将千里叫到一旁,将五百贯钱并两百两银子尽数交与他,说道:“城里不是养马的地方,这些钱交与贤弟,麻烦贤弟建个马棚,暂时为我照料一二。”

“承蒙都头看得起,小弟定然竭心办事。”

武松想起贩马枉死的乡民,又吩咐道:“取出一百两来,分与被贼寇杀死的四人家属。今后你我兄弟便是一体,无分你我。”

千里喉头哽咽,匍匐在地,“小的这条命以后就交给都头了。”

武松呵斥道:“快些起来!以后再如此,我便不认你这个兄弟。”

千里神色坚毅,道:“兄长且看我如何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