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夜色如墨,将偌大的卫国公府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墙壁上悬挂的弓刀,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那无形的凝重。

李定邦端坐于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茶杯边缘。

门外响起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两道身影被下人悄无声息地引了进来。

正是卢国公程处默与鄂国公尉迟宝林。

两人皆是一身不起眼的常服,脸上带着与这深夜密会相符的肃然。

“坐。”李定邦抬了抬手,声音低沉。

下人奉上茶水后,便躬身退下,轻轻合拢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三人,以及那跳跃不定的烛火。

“定邦兄,这么晚了急着叫我们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尉迟宝林性子最急,率先开口,粗犷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

程处默则显得更为稳重,他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李定邦脸上,等待下文。

李定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那份烫金描凤的请柬,轻轻放在桌上。

“看看吧。”

尉迟宝林伸手拿过,借着烛光一看,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洛阳?含元殿大宴群臣?这婆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将请柬递给程处默。

程处默仔细看了看,又放回桌上,脸色平静,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鸿门宴。”

他吐出三个字,言简意赅。

“不错。”李定邦点头,眼中寒光一闪。

“今日一早,高力士亲自送来的。”

“她刚杀了裴严举、崔知温那几个老家伙,还有那帮不怕死的御史,转头就要在洛阳宴请我们?”

尉迟宝林嗤笑一声,满脸不屑。

“她这是怕我们留在长安碍事。”

“何止是碍事。”李定邦声音更冷了几分。

“她还要征召女子入伍,充实北疆兵力!”

“什么?!”尉迟宝林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溅出几滴。

“征召女子入伍?她疯了不成!自古哪有女子上战场的道理!这是要乱我华夏人伦!”

程处默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说道:

“荒唐至极。”

“如今北疆战事吃紧,她不想着如何安抚军心,稳定后方?”

“反而行此倒行逆施之举,真是……”

李定邦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

“先是逼迫太宗嫡孙远嫁和亲,媚外求荣,如今又要毁我大唐根基……”

“我等身为大唐臣子,岂能坐视不管!”

尉迟宝林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踱步。

“定邦兄,处默兄,不能再忍了!”

“这婆娘已经疯了!再让她胡搞下去,我大唐江山危矣!”

“我等当为民请命,诛武氏,废妖后!咱们现在就联络旧部,趁她要去洛阳,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他的声音激动,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程处默抬眼看了看激动的尉迟宝林,又看向面色沉凝的李定邦,缓缓开口。

“元瑜,稍安勿躁。”

“如今长安城内,你我手中能调动的兵马有多少?禁军大部都已北上或调往江南,剩下的多是那婆娘的心腹。”

“我们此时起事,无异于以卵击石。”

“更何况,师出无名,难成大事啊......”

程处默叹了口气。

“那几个御史的血还没干呢,我们现在跳出来,只会被打上谋逆的标签,天下人谁会响应?”

尉迟宝林被泼了一盆冷水,脚步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胡作非为?眼睁睁看着她把咱们都诓去洛阳,任她宰割?”

他一屁股坐下。

厚重的衣袍下摆散开。

他重重叹了口气。

“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尉迟宝林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像是要浇灭心中的烦躁。

“说起来,还是当初咱们瞻前顾后了。”

他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几分懊恼。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想办法联络各处的老兄弟,趁着六皇子还没出关,就把他接到长安来!”

“有咱们拥护太宗子孙,在长安振臂一呼!”

“足可与那个在洛阳婆娘分庭抗礼!”

“届时如六皇子一般广发檄文,”

“天下义士定然景从!”

“如此何愁大事不成?”

“哪至于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

“何至于让堂堂李唐皇子,沦落到去引铁勒蛮夷南下!”

尉迟宝林越说越是激动,仿佛看到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今倒好,七十万铁勒大军压境,是敌是友都还两说!”

程处默听着尉迟宝林的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元瑜,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当初六皇子是个什么情况?深宫之中,人微言轻,身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咱们怎么联络?怎么接应?”

“就算接出来了,他一个从未涉足朝堂的少年皇子。”

“拿什么跟那手段狠辣的婆娘斗?”

程处默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眼神变得深邃。

“更何况,你我皆是身系家族之人,早已不是当年跟着太宗皇帝冲锋陷阵的热血儿郎了。”

“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你难道忘了,当初那些个拥立废太子李贤的,拥立三皇子李显的,如今是什么下场?”

程处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

“坟头草,怕是都有三丈高咯!”

“为了一个当时还看不清底细、不知是龙是蛇的皇子,就赌上咱们几代人拿命打下来的富贵,还有全族老小的性命?”

“元瑜,你敢赌,老夫可不敢。”

程处默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尉迟宝林心中的那点幻想。

是啊,风险太大了。

他们早已不是一个人,身后是庞大的家族,是无数需要依靠他们生存的人。

李定邦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程处默的顾虑,他又何尝没有?

保全家族,这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也是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枷锁。

“处默兄所言甚是。”

李定邦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当初时机确实不成熟,贸然行事,只会玉石俱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眉头再次锁紧。

“只是如今这局面,也着实令人忧心。”

“六皇子李昊,虽打着光复李唐的旗号,但他毕竟是引外族入境。”

李定邦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忧虑。

“那些个外族是什么德性,你我当年在北疆都见识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就算他日后真能推翻武氏,这七十万虎狼之师,又岂是那么容易请走的?”

“引狼入室,遗臭万年啊!”

李定邦看向程处默和尉迟宝林。

“更何况,战火一起,刀兵无眼,那些即将遭受兵祸的中原百姓,何其无辜?”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忍。

守护疆土,保境安民,这曾是他们戎马一生的信念。

可如今,为了所谓的正统,却可能要眼睁睁看着异族铁蹄踏碎这片土地。

程处默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定邦兄,你还是太过心软了。”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那六皇子真有本事推翻武氏妖后,光复我大唐江山,些许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程处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冷酷。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些许百姓的牺牲,若是能换来李唐复兴,难道不值得吗?”

“至于那些铁勒蛮夷……”

程处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若大事可成,咱们哥几个,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到时候,召集旧部,整顿兵马,别说将他们赶出关外。”

“就是效仿当年太宗皇帝,深入塞北,犁庭扫穴,又有何难?”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军人的狠厉。

“再说了……”

程处默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让那些铁勒人去搅和搅和也好。”

“尤其是去关东那边闹一闹。”

“那些见风使舵的关东世家,当初武氏篡位,他们可是出了不少力气!”

“如今正好让那些蛮子去祸害祸害他们,也算是替咱们这些被打压的关西将门,出了一口恶气!”

听到程处默这番近乎铁石心肠的话,李定邦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不忍。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程处默的不忿并非没有道理。

武氏登基以来,确实极力拉拢以山东士族为首的文官集团。以此来制衡他们这些宿代将门、与李唐皇室渊源深厚的关陇勋贵。

所以这些年,他们这些关西将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被打压,被排挤,空有爵位,却无多少实权。

而那些关东世家,却一个个粉墨登场,占据朝堂要津,风光无限。

这口恶气,憋在心里太久了。

尉迟宝林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显然对程处默的话深有同感。

他哈哈一笑,拍了拍程处默的肩膀。

“还是处默兄你想得周全!”

“老子倒是没想到这么多!”

尉迟宝林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让突厥人去咬那帮酸儒一口,想想都痛快!”

“说起来,关东那边不安生,咱们江南这边,最近也不太平啊。”

尉迟宝林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听说那英国公徐世绩的孙子,徐继业,在江南那边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仅把扬州搅得天翻地覆,居然还一路打到了徐州?”

“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尉迟宝林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赏。

“逼得那婆娘急得上蹿下跳,不得不派娄师德那厮,亲自带着南衙禁军去镇压。”

程处默闻言,也是抚掌叫好。

“不错!徐家那小子,确实有种!”

“总算是给咱们这帮大唐旧臣,挣回了几分颜面!”

程处默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老徐家当年也是一门忠烈,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徐敬业的祖父徐世绩。

“如今这小子能有这般胆魄,也算是没堕了英国公的威名。”

“老徐家,真是捡到宝了!”

书房内的气氛,因为徐敬业的名字,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依旧萦绕在三人心头。

洛阳的宴会,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是自投罗网。

不去,便是公然抗命,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李昊引外族入境,是福是祸?

他们这些旧臣,又该何去何从?

前路迷茫,危机四伏。

李定邦看着跳动的烛火,眼神深邃。

“洛阳,看来是非去不可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