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告别帝俄：万花筒般的俄国形象

在1865～1895的短短30年，在乔治·凯南等人的影响下，美国人眼中的俄国形象经历了“遥远的朋友”、“想象的双胞胎”、“野蛮的大监狱”和“邪恶的大怪胎”四个阶段。表面上看，这四个形象迥然不同，是不同时期俄国国内具体情况的反映，是美国人对俄国了解逐步加深的结果；实际上，这四个形象还存在深刻的内在逻辑，美国人眼中的俄国，并不是真正的完整的俄国，那仅仅是一些关于俄国的片段与更多的来自美国人内心的关于俄国的想象。

在资料来源仍嫌贫乏的年代，美国人关于俄国的知识来源于对历史的追忆和乔治·凯南等旅行家的描述，尽管尚处于盲人摸象的阶段，但与许多国家间以战争和仇恨为开端的历史记忆相比还是非常幸运的，他们所摸索和了解到的恰好是俄国非常友好和充满文明的那一面，“遥远的朋友”的形象由此建立起来，而在美国人心中也就存下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对俄国的好感。

在这种友好的氛围中，美国人当然想要对俄国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其中，美俄两国的共同之处无疑是最为人们所喜闻乐见的。一些对俄国了解较多的人理所当然担当起寻找联系、发掘共性的任务，如果说在上一个阶段美国人认识到俄国的正面形象是一种历史巧合的话，这时乔治·凯南等人对俄国的介绍已经或许是不经意地，但也是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有选择和做解释的倾向。“想象的双胞胎”作为四个俄国形象中离现实最远也是存在时间最短的一个，正是这种主观选择的结果。

当然，不仅是旁观者，连许多当事的美国人也感觉到，这样一个完美的俄国不可能存在，而恰好当时俄国国内出现了一些负面事件，这也使得许多美国人意识到，从前塑造的俄国形象，也许是并不完整的。以展现真正的俄国形象为目标，乔治·凯南对俄国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考察。结果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俄国固然存在着落后或者说野蛮的一面，但其间的落差和惊讶，也是造成美国人眼中俄国形象发生那样迅速而剧烈变化的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

即使在美国人激烈批判的情况下，俄国（主要是沙皇政府）似乎仍然无动于衷，而且变本加厉。乔治·凯南对于自己从前对俄国美好形象宣传的懊悔或许正与这时他们反对俄国的热情成正比，加之同时关于俄国其他领域的负面内容也在不断增加，这终于使得在外力眼中，俄国变得完全一无是处，成为邪恶的需要外力解救的“怪胎”。

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以及基于此形成的对外部世界的考量和评判标准往往是世代相传，潜移默化，也几乎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的。扩大到社会、国家范围内，更是如此，当然也无可厚非。无论是乔治·凯南，还是普通的美国民众，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都是与生俱来的美国式的。对于自己国家民主制度的习惯，对于个人自由、个人价值的尊崇，自然也会被他们拿来作为衡量其他国家的不变标准。符合其标准的，会被视为“朋友”“双胞胎”；与其标准违背的，自然会被斥为“邪恶”“怪胎”。

虽然美国人眼中的俄国形象的变化过程符合理想化的逻辑，虽然美国人在看待俄国的过程中始终在使用其固有的评判标准，但是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在美国人的眼中，俄国的形象是十分特殊，也是十分矛盾的。与同时期美国人眼中中国、朝鲜等传统东方国家的形象不同，也与美国人眼中对英国、法国等传统西方国家的形象不同，甚至与美国人眼中既保留浓厚东方传统，又深受西方影响的日本的形象也不尽相同。19世纪以来，俄国一直在自己属于东方还是西方的问题上摇摆，而19世纪最后30年，美国在了解俄国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遇到这个问题，那就是为俄国究竟属于东方还是西方，是文明还是野蛮而感到迷惑，这一点在对于亚历山大二世遇刺事件的评价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即便在美国人眼中俄国的“邪恶”形象基本定型之后，每一段时间，在美国依然会出现一个承认沙皇、承认美俄存在内在一致的思想回潮。例如，1894年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死后，在美国出现追溯历史友谊、对沙皇予以好评的浪潮；1905年尼古拉二世（Николай II）颁布国家实行君主立宪制“十月十七日宣言”（17 Октября манифест）之后的一个短暂时期，美国报纸也曾庆祝俄国一夜之间由专制帝国变为民主国家。可见，一旦当俄国社会表现出向美国式民主、自由发展的倾向时，美国人仍是由衷为其欢欣鼓舞的。

19世纪的最后30年中美国人眼中俄国形象的转变过程，可以说正是美国人不断加深对俄国的了解以形成形象，并运用其固有的标准来考量俄国形象的过程。“野蛮”和“邪恶”的俄国形象被最终固定下来，并在随后到来的20世纪被一次又一次地强化。

---

[1] Thomas Andrew Bailey，America faces Russia：Russian-American Relations from Early Times to Our day，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0，p.3.

[2]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1.

[3]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Athens：Ohio University Press，1990，p.377.

[4]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58，p.x.

[5]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12.

[6] George Kennan，“Camping Out in Siberia”，Putnam’s Monthly Magazine，Volume 12，Issue 9，Sept 1868，pp.257-267.

[7] George Kennan，“Tent-Life with the Wandering Koraks”，Putnam’s Monthly Magazine，Volume 13，Issue 13，Sept 1869，pp.18-27.

[8] George Kennan，“Tent-Life in Kamchatka”，Putnam’s Monthly Magazine，Volume14，Issue23，Nov 1869，pp.574-583.

[9] George Kennan，“Arctic Aurora”，Putnam’s Monthly Magazine，Volume 16，Issue32，August 1870，pp.197-202.

[10] George Kennan，“Arctic Travelling in Winter”，Putnam’s Monthly Magazine，Volume16，Issue33，September 1870，pp.313-318.

[11]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41.

[12] 张宏毅：《意识形态与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政策》，人民出版社，2011，第82页。

[13] 张宏毅：《意识形态与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政策》，第82页。

[14] 科里亚克人（Коряки），英译为Koryak，主要居住在堪察加半岛，以饲养驯鹿、猎捕海兽为生，信奉萨满教，语言为科里亚克语。科里亚克人在18世纪中叶归顺俄国。

[15] George Kennan，“Siberia：The Exiles’ Abode”，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New York，Vol.14，1882，pp.13-68.

[16] George Kennan，“Siberia：The Exiles’ Abode”，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New York，Vol.14，1882，p.42.

[17] George Kennan，“Siberia：The Exiles’ Abode”，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New York，Vol.14，1882，p.61.

[18] 星室法庭（Star Chamber）是15～17世纪英国最高司法机构。1487年由英王亨利七世（Henry Ⅶ）创设，因设立于威斯敏斯特王宫中一座屋顶饰有星形图案的大厅而得名。当时是专门用来惩治不效忠国王，甚至阴谋叛乱的贵族。成员由枢密院官员、主教和高级法官组成，直接受国王控制。其职权范围不断扩大，刑罚手段十分残酷。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前，它成为专制王权用来迫害清教徒的工具，革命爆发后被撤销。参见http：//en.wikipedia.org/wiki/Star_Chamber。

[19] Davis S.Foglesong，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4.

[20]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2.

[21] 1866年，美国总统林肯遇刺之后的一年，亚历山大二世成功躲过一次刺杀，美国国会专门通过一项联合决议祝贺此事。参见Norman E.Saul，Distant Friends：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1763-1867，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1991，p.370。

[22] Davis S.Foglesong，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p.19.

[23] Norman E.Saul，Distant Friends：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1763-1867，p.291.

[24]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2.

[25] George Kennan，“Siberia：The Exiles’ Abode”，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New York，Vol.14，1882，p.37.

[26]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2.

[27] Norman E.Saul，Distant Friends：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1763-1867，p.281.

[28]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3.

[29]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84.

[30]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p.9-10.

[31]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p.9-10.

[32]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925.

[33]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67.

[34]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00.

[35] 通常在离开托木斯克不久的第一个常规驿站，每个流放队伍都会结成一个联盟（artel，即union），选出一个领头人，首要目标是团结起来反对共同敌人——政府。秘密进行各种活动，背叛组织会被杀掉。不过，流放者联盟最常做的事情是强迫成员改换姓名。有罪的重劳役犯重刑犯买通无罪或者罪行较轻的流放者，二人互换名字。由于押送官对众人不熟，这样的做法是可行的。重刑犯在到达流放地后逃走，而流放者在被送到更远的煤矿后，再报告自己的真名，被释放。官员们早就知道这些秘密犯罪组织的存在，但从没镇压它，还给予某种承认。

[36]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96.

[37]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83.

[38] Шикман А.П. Деятели отечественной истории.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справочник.М.，1997.c.297.

[39] Герцен А.И.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енений.М.，1957.т.10.c.335.

[40]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15.

[41]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56.

[42]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88.

[43]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154.

[44]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72.

[45]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71.

[46]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177.

[47] Norman E.Saul，Concord and Conflict：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1867-1914，p.286.

[48]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p.49.

[49] Helen Hundley，George Kennan and the Russian Empire：How America’s Conscience Became an Enemy of Tsarism，参见https：//www.wilsoncenter.org/sites/default/files/ACF2B0.pdf.p.11。

[50] George Kennan，A Visit to Count Tolstoi，The Century，Volume 34，Issue：2，June 1887，pp.252-266.

[51] Donald E.Davis & Eugene P.Trani，Distorted Mirrors：Americans and their Relations with Russia and Ch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9，p.4.

[52]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198.

[53] Davis S.Foglesong，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p.21.

[54] Davis S.Foglesong，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pp.7-8.

[55] 张宏毅：《意识形态与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政策》，第84页。

[56] 乔治·凯南的父亲是长老会信徒，母亲是浸信会信徒。“后来的醒悟与灵魂追寻在他成年之后的性格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参见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5。

[57] George Kennan，“Siberia and the Exile System.Russian Police”，The Century，Volume 37，Issue：6，Apr 1889，pp.890-893.

[58] Davis S.Foglesong，The American Mission and the “Evil Empire”：The Crusade for a “Free Russia” since 1881，p.22.

[59] 张宏毅：《意识形态与美国对苏联和中国的政策》，第85页。

[60] William Appleman Williams，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1781-1947，Rinehart &Co.，1952，p.25.

[61] Norman E.Saul，Concord and Conflict：the United States and Russia，1867-1914，p.289.

[62] 爱德华·亨利·哈里曼（1848～1909），美国金融家和铁路大王，白手起家的美国式成功的代表人物。其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Union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南太平洋铁路公司（Southern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都是美国资本主义的样板。其子威廉·埃夫里尔·哈里曼（William Averell Harriman）是二战时期的著名外交官。哈里曼家族至今仍是美国政界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大财阀。参见：http：//baike.baidu.com/view/6287467.htm.

[63]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339.

[64] George Kennan，“A Voice for the People of Russia”，The Century，Volume 46，Issue：3，July 1893，p.472.

[65]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383.

[66] Frederick F.Travis，George Kennan and the American-Russian Relationship，1865-1924，p.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