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045:心关家国亦关人

晋末的生活很奇怪。

所有人似乎都沉溺于一种即时的安逸之中,即便外界已经天下大乱、即便已经遭过了无数次的灾殃亦难以自拔。

昂扬向上的精神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全阶层的得过且过。

士族贵戚如此,平民百姓亦是如此。

北方打得天翻地覆,可洛阳四周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村落依旧暧暧,炊烟依旧袅袅,洛阳元气渐复,金市、马市、南市依旧繁华。

或许,当匈奴铁骑和流民军攻破洛阳,人们哭过、惨过之后也一样会很快沉浸在新的安逸之中。

即便,那时的安逸要以自由、尊严和血泪作为代价。

祖阳其实很怕的,他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温水煮了青蛙,一样沉溺于这样的安逸。

人都是社会动物,在试图影响这个世界的时候,首先却是要被这个世界所影响。

自律是一件艰难的事,他很反人性,对抗的就是人性本质中对安逸的无限追求。

生死压力临近时或许还能逼迫自己一把,可当背上了士族身份,当知道自己即便躺平也很容易衣食无忧后,就需要依靠其他方式来强化对自我的约束。

汗水顺着鼻尖、下颌滴落在地砖上,祖阳咬牙重又撑起了身体,随后再次做了起落。

一百个卷腹、一百个俯卧撑、一百个深蹲……

若是不跑步这就是他每天清晨的运动量,算不得多强悍,可对于祖阳现在的身体来说已经是难得的进步。

起身、低头,腹部已经能够明显看出人鱼线及多块肌肉的轮廓,两条手臂也粗壮起来,肱二头肌弧度渐涨,不再似过往那般单薄。

少年露出了笑容来。

自律的开始是痛苦的,过程是艰辛的,可当自律取得了收获便能品尝到快意。尤其是看到了更好的自己时,这种喜悦足以冲淡所有过程的痛苦。

乱世创业,终是要有一副好身体的。

这几日婉儿身体不大舒服,祖阳没有拉着她一起训练,朝食他自己下厨煮了两碗面。

面汤揉了鸡蛋、葱花,是用萝卜炖出来的,还算清香,只是没有辣椒、酱油和味精让祖阳有些遗憾。可也只能遗憾,酱油还能想想办法,辣椒、味精是真的没辙。

今日他暂时不打算去田地里忙活,而是约了堂弟祖智一块聊聊天。

自司马珩来征辟祖阳已过了六天,可迄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这让祖阳稍有了些担忧,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于谋官一事,该铺垫的都已铺垫完毕,他现在能做的便只是等待。田地工作已步入正轨,祖阳决定把更多精力放到人的身上。

二叔说的不错——他要抓紧时间搭建班底了。

这几日,每日照常去田地间,可除了盯着进度外,他花了更多时间去了解身旁的人——流民、门客、祖家的兄弟们。

在原身的记忆里,祖阳幼时和其他堂兄弟相处时间不多,因为要随着父亲去地方上任,祖家各房事实上是一种分家独立的状态。

直至祖母去世、世道险恶,祖逖才作为嫡长做主,邀各家各房来到祖家庄定居,立了祠堂并修建了祖家坞堡。凭借着祖父早先在洛阳挣下的家底,一族人在此安家立命。

也直至那时,祖阳才重新与各堂兄弟有了交集。

近几日,他寻了些机会,分别与几位堂兄接触了下,情况并不容乐观。

这几位堂兄受家中熏陶已久,对未来的规划和目标都很明确,大多都在等着二叔何时放开限制,他们好举孝廉进而被征辟为官。

成熟有时未必是好事,至少暂时他们不太可能被祖阳说动。

况且去北方讨生活太过冒险,这些堂兄也颇多自负,不会听从祖阳的安排。

倒是堂弟祖智,因大伯过世的关系,他前几年与祖阳相处的时间颇多,在祖阳父母过世后更有些同病相怜,两人在诸多堂兄弟间的关系也最是亲厚。

几次接触下来,这个少年似乎拥有着更可贵的可能性。

除了时人对权威的崇拜外,他还葆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这让祖阳看到了机会,愿意多花些时间去做做争取。

毕竟,好奇心是推动“不安分”的重要动因。

祖家庄夹在伊水、洛水之中,按理说取水并不算难。可近些年里,开引的水渠大多荒废,今年秋耕又提前了些,没有专门组织人力清淤,所以灌溉费力。

一路北向,祖阳能看到不少庄户往来断渠、深井挑水浇灌,模样辛苦。而这还是洛阳。

据说,关中、河北大片地方旱、蝗两灾交替,并州更是早早就已大旱绝收、人相食,否则又怎么会冒出“乞活军”这种组织。

就是不知他预计要去的常山国怎么样,是否还有可能组织起生产自救。这么想想,未来的前景并不算乐观。

到达祖家坞外,祖阳与石三等门客们做了交待,只说今日自己会在下午时过去,一切事务暂由门客们来处置。

不多时穿着简练利落的祖智小跑出来,远远就冲祖阳喊了句“阿兄”,少年的笑脸分外灿烂。

这些时日里,祖智多是跟随祖纳在盯紧种谷的事,安排庄户们开垦、播种。他早先没怎么做过这些,近些日子里多是跟着大人身旁边做边学,倒也耐得下心思。

今日祖阳约他聊天,祖智倒也没有放下手头活计,干脆便请祖阳向他分管的地块走去。

兄弟俩边走边开始叙着家常,从儿时趣事到祖智的太学生活,再到清谈玄谈渐渐聊到了农耕、农具上去。

祖阳顺嘴和祖智说起了开渠、冶炼和农具革新,杠杆、物理、风力、播种,这些东西太过高深了些,让祖智一时有些接不上话。

好在祖智在祖阳身旁显得格外放松,他双手抱着脑袋倒退着走路,似玩笑道:“阿兄,王祭酒曾给我们解过《庄子》。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阿兄不该多关注那些机巧之事。王祭酒说:百姓躬耕乃是自然之理,我等毕竟是士人,要做的只是劝课农桑,安稳乡梓便好。”

祖阳闻言点点头,随手扯了路旁的狗尾草出来,边摆弄边随意道:“嗯,你们那个祭酒是在放屁。”

“哈?”祖智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