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凌轩回到观海台时，笙歌依旧，舞袖翩跹。
出乎意料的是，胡管事已不见踪影。
本以为她会从头到尾作陪，自己还想着怎么避开，现在看来，倒是省了一番周折。
“公子来了。”夫子见凌轩入内，笑道。
凌轩恭敬行礼，双手奉上包裹。
解开青布，露出六样束脩。
“业精于勤，苦心教学，宏图大展，启窍生智，早日高中和谢师恩，”夫子见之曰，“‘束脩之礼，师道之始也’，阁下能备齐六礼，可见诚意。”
在座弟子们纷纷侧目，凑个热闹。
夫子顿了顿，捋须道：“‘六礼明道’，公子不愧是望月楼管事，此番深谙圣贤之礼，不知有何事求解？”
“老师谬赞，”凌轩再拜，随即正色道，“弟子有惑，望老师开释。”
此言一出，满座更是兴趣盎然。
按礼制，行过束脩便是入门弟子，这般当众请益，自是当允。
夫子也伸手示意：“但说无妨。”
凌轩沉吟片刻，拱手问道：“老师，弟子常闻世间有高人，能飞天遁地，寿与天齐，不知此事当真？”
夫子点了点头，目光悠远：“‘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天地之大，又岂是凡人所能尽知？”
众弟子纷纷点头称是。
凌轩再问：“弟子又闻，大虞之外妖魔横行，蛮夷未化，可是如此？”
夫子摇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纵是魑魅魍魉，亦有其存世之理，教化之道，在乎有教无类。”
众弟子再次颔首。
凌轩深吸一口气：“世间此般多的超凡存在，我等凡夫俗子又该如何与之相抗？”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严肃道，“仁义为本，礼智为用，先贤之道，便是通天之梯。”
众弟子鸦雀无声。
凌轩突然俯身叩首：“请老师明示，如何成仙？”
满座哗然。
有弟子倒吸冷气，有人掩口轻笑，更有人面露讥讽。
夫子沉默良久。
他终是叹了口气，缓缓道：“凡人求仙，先破心中桎梏，再明天地至理，最后方得仙缘一线。”
这玄之又玄的回答，让凌轩眉头紧锁。
他隐约觉得，夫子话中有话，却又如雾里看花，难窥真意。
“还请夫子详解仙道真谛。”凌轩恭敬作揖。
“修仙五境，首为窥元，明心见性，窥得天地元气；次为通明，贯通经脉，洗髓伐毛；再至大乘，神通自成，逍遥天地；而后涅槃，脱胎换骨，超凡入圣；最终证得长生，与天同寿，万劫不灭。”
夫子顿了顿，长叹道：“可惜纵是真龙天子，修行千年，也不过半步长生。”
凌轩攥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我不会畏惧其中险阻，我已经受够了……”
“痴儿！”夫子厉声打断，“执念太深，反堕魔障，道法自然，强求不得。”
夫子重重一声，将众人都惊了一跳。
凌轩紧皱的眉头也因为这一声略有舒展。
他明白是自己失态，刚想道歉。
却看见夫子目光如炬：“好自为之。”
四字掷地有声，凌轩本以为是对自己说的，却见夫子视线越过自己。
凌轩蓦然回首，只见一袭杏红罗裙的胡管事不知何时已静立身后。
夫子那番告诫，是对胡管事所言？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三人神色晦暗难明。
不知是否是错觉，凌轩分明感觉到一股浓郁如实质的杀气。
他环顾四周，夫子的弟子其中几人虽有佩剑，但是剑在鞘中，并无异样。
舞姬们依旧轻歌曼舞，香肩半露的娇躯在纱衣下若隐若现。
最终，凌轩的视线定格在身后的胡管事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退至一张木椅旁，五指紧扣扶手，随时准备动手。
“夫子以为，”胡管事朱唇轻启，“这世间可有一方净土，能容人妖共处？”
“世间无此境，”夫子摇头后，话锋一转，“然教化之功，可致大同，明仁礼，知廉耻，万物皆可向善。”
“善？如何向善？”胡管事突然娇笑，笑声中却透着森然，“夫子也是修士，可知我们这些小妖修行之艰？”
“世间诸事本艰，”夫子正色道，“祸不及无辜，可否容老朽遣散众弟子？莫要徒增杀孽。”
“原来夫子早已知晓？”
“青丘狐族，老朽久闻大名。”
凌轩闻言大惊，心念一动，龙气已经在体内流转。
“明知是死局，为何还要来？”胡管事纤指间寒光隐现，竟是指甲暴长三寸有余。
夫子起身而立，衣袍无风自动：“因为老朽相信，这世上万物皆可教化。”
“善缘，”胡管事眼中杀意稍敛，“一炷香为限。”
语罢，她侧身让开通道。
“速去遣散众人！”夫子一声令下，众弟子纷纷起身，退出观海台。
那些舞娘们则悄然聚拢到胡管事身后，纤纤玉指间寒光闪烁，竟都生出了寸许长的锋利指甲，显然，这些人也是妖族伪装。
胡管事看向仍留在原地的凌轩：“公子不随他们一道离开么？”
凌轩长叹一声，缓缓行至一边，与众人拉开距离，高声喝道：“雷岳峙，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话音未落，阴影骤然扭曲涌动，三道黑影汇聚成形。
为首的正是监夜尉雷岳峙，他一身黑色官服猎猎作响，左手持刀，右手持令：“钦天监在此，妖孽休得放肆！”
他身旁还站着两名巡夜使，手中皆是长刀与符咒。
胡管事冷笑一声：“掌柜的早说你不对劲，我早该想到的，原来公子也是钦天监的鹰犬。”
凌轩别过头去，不愿直视她的目光，低声说道：“世间诸事本艰。”
“还等什么！”伴随雷岳峙的厉喝，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刀已抛至凌轩面前，“凌轩，动手！”
胡管事歪了歪脖颈，发出几声骨节响动，青丝垂落肩头：“来吧公子。”
她眸中血色渐浓，“人妖殊途，从此刻起，我们不死不休！”
烛火应声而灭。
黑暗中，数十双妖瞳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