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筑阳淳于质

第二日拂晓,战鼓再度震彻筑水两岸。

诸葛均立于中军帐前,晨风卷起他青衫的衣角,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枚青铜罗盘。

远处,傅彤率领的攻城部队已列阵完毕,铁甲在初阳下泛着冷光。

张南的弓弩手隐于桦树林中,箭簇如林,蓄势待发。

关索与鲍三娘奉命留守营寨,二人站在瞭望台上,目光如炬地盯着城头动向。

关索的指节捏得发白,昨日败退的耻辱仍灼烧着他的胸膛。

鲍三娘则轻抚刀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今日必是一场血战。”

诸葛均低声自语,转身回到帐中。

案上的地形图已被朱砂勾画得密密麻麻,唯有北面那片芦苇荡仍是一片空白。

他指尖轻叩桌面,目光落在铜壶滴漏上,细作已失踪整夜,生死未卜。

直到子时,帐外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亲兵押着一名浑身淤泥的瘦小男子掀帘而入,那人脸上布满芦苇划出的血痕,裤腿还滴着浑浊的泥水。

“军师!”细作扑跪在地。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浸湿的羊皮:“巨石下确有密道!”

烛火映照下,羊皮上歪斜的炭笔线条勾勒出蛛网般的通道,几处节点标注着“石垒堵死”的字样。

诸葛均猛地起身,案几被撞得摇晃。

他抓起羊皮细看,指尖沿着密道主径划过,最终停在城西一处被朱砂圈住的岔路:“这里通向何处?”

细作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磨砂:“回军师,那岔路尽头是口枯井,井壁有新鲜凿痕。”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几口带着腥味的泥水。

“属下攀绳下探时,发现井底石块松动,似有人近期活动。”

帐内霎时寂静,唯闻火盆中炭块的噼啪声。

诸葛均凝视羊皮上那些被堵塞的出口,忽然轻笑一声:“好个淳于质,竟把整座城修成了铁瓮。”

他转向亲兵:“取碗鸡汤来。”

待细作捧着陶碗颤抖啜饮时,诸葛均解下自己的素绢披风裹在他肩上:“详细说说,你们如何发现的密道?”

细作的眼眶骤然发红。

他描述起昨日那个夜晚:

五名斥候像水蛇般滑入芦苇荡,腐臭的淤泥没过腰际。

他们潜伏整日,目睹守军轮换时总有一队人消失在巨石后。

“子时,我们趁守军轮换的空隙,撬开石块缝隙,”他的声音突然颤抖,“里面堆着二十多具白骨,看装束都是黄巾残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随回忆扭曲变形。

“主道四壁刻着‘苍天已死’的咒文,但所有岔路都被新砌的石墙封死。老周想凿开一处,结果……”

他猛地闭眼:“墙后埋着火油罐,火星子一溅,烧着了老周,所幸密道内潮湿渗水严重,否则整条密道都会被引爆。”

羊皮地图上突然多了几滴暗红。

诸葛均这才发现细作右手指甲已全部翻裂,掌心还嵌着半片碎石。

他沉默地取出金疮药,细作却浑然不觉疼痛般继续道:“我们顺着唯一能通行的主道爬了三个时辰,在枯井处发现,井壁的凿痕朝向城内粮仓。”

帐外骤然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诸葛均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如毒蛇的密道,突然将茶汤泼在火盆里。

滋啦一声白雾腾起,映得他眉眼如刀:“传令傅彤,明日继续佯攻南门。再挑三十名死士,要会水性的。”

他手指重重点在枯井标记上。

“我要亲自走一趟这‘黄巾密道’。”

三日后黎明,芦苇荡中雾气弥漫。

诸葛均身着短褐,腰间缠着浸油的麻绳,身后三十名死士皆口衔枚、身涂淤泥。

领路的细作扒开伪装成芦苇丛的木板,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那巨石已被悄悄移开半尺,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

傅彤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军师三思,让末将来探路。”

“你目标太大。”

诸葛均摇头,将火折子系在腕上:“若午时未见信号,便按第二策行事。”

他最后望了一眼晨光中的筑阳城墙,转身滑入地道。

黑暗如潮水般吞没了他的身影,只有火折子微弱的光晕在石壁上跳动,映出那些早已干涸的血手印。

地道比想象中更狭窄,需侧身方能前行。

诸葛均的膝盖碾过某块硬物,拾起一看,剑身早已朽烂如泥,剑柄还缠着褪色的黄巾。

前方忽然传来水声,领路的细作打出手势,他们已到枯井下方。

井壁果然有新凿的凹槽,排列成可供攀援的阶梯。

但当诸葛均摸到最高处时,指尖触到的不是预期中的木板,而是冰冷的铁栅。

他无声冷笑:“果然有诈。”

从怀中取出特制的药粉,这是他从申家府库中找到的,可以腐蚀铜铁一类的金属,但也仅此一包。

他将这些药粉直接撒在铁栅接缝处,那里很快就泛起了白沫。

就在此时,头顶突然传来守军的谈笑声:“将军说这几日要盯紧粮仓。”

碎石簌簌落下,诸葛均屏息贴在井壁上,直到脚步声远去。

当铁栅终于腐蚀断裂时,一缕天光漏了下来,他们正位于粮仓后院的菜窖中。

爬出地道的瞬间,诸葛均瞳孔骤缩。

菜窖角落里堆着十余个陶罐,罐口露出黑褐色油光。

身后死士们倒吸冷气的声音被他一个手势制止。

他轻轻揭开最近陶罐的封泥,突然想起淳于质那句“尽管放马过来”,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后颈。

“原来他等的不是守城。”诸葛均喃喃道,“是要与我们同归于尽。”

身后的死士们面面相觑,冷汗顺着他们的鬓角滑落。

若这些火油罐被引爆,莫说他们三十人,便是整座筑阳城,恐怕也要在顷刻间化作焦土。

一名死士压低声音,喉结滚动:“军师,他难道是要让整座城陪葬?”

诸葛均抬手示意噤声,目光扫过菜窖四周。

窖内阴冷潮湿,角落堆满了干草和木箱,显然是为了掩盖火油罐的存在。

他缓步走向窖门,透过缝隙向外窥视,粮仓外站着四名守军,腰间佩刀,神情警惕。

更远处,隐约可见城头旌旗猎猎,傅彤的佯攻部队正如火如荼地冲击南门,喊杀声随风飘来,却显得格外遥远。

他退回窖内,迅速做出决断:“三人随我潜入粮仓,其余人分散至各处,寻找引火之物。”

死士们无声领命,如鬼魅般隐入黑暗。

粮仓内堆满了麻袋,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陈年灰尘的气息。

诸葛均借着微光,在粮垛间穿行,每一步都谨慎至极。

忽然,前方传来脚步声,他闪身躲入阴影,只见两名守军抬着一桶火油,低声交谈:“将军说了,待敌军主力攻入城中,便点燃引线。”

另一人犹豫道:“可这满城百姓该怎么办?”

“闭嘴!将军之令,岂容质疑?”

二人匆匆离去,诸葛均的眉头紧锁。

他悄然跟上,发现粮仓深处竟有一条暗道直通城楼,暗道尽头堆满了火油桶,引线如蛛网般延伸至各处。

若引爆,整座城池将瞬间陷入火海。

“真是个疯子。”

诸葛均咬牙,心中怒意翻涌。

淳于质竟不惜以全城为代价,也要拉他们陪葬。

他迅速折返,与死士汇合。

一名斥候低声禀报:“军师,我们在北墙下发现一处暗门,可通城外。”

诸葛均目光一凛:“带路。”

暗门藏于城墙夹层,狭窄潮湿,仅容一人匍匐前行。

众人屏息爬行,耳畔是城墙外傅彤军的战鼓声,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终于,前方透出一线天光,出口竟是一处废弃的排水口,被杂草掩盖。

诸葛均钻出暗门,冷风扑面,眼前是筑阳城外的荒野。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死士下令:“速去传令傅彤,停止攻城!全军后撤三里!”

死士领命飞奔而去。

诸葛均则立于荒野之上,回望筑阳城。

城墙上的守军仍在奋力抵抗,浑然不知脚下的火油足以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

“淳于质,你究竟是为了忠义,还是为了执念?”

半个时辰后,傅彤的部队如潮水般退去,战场骤然沉寂。

城头的守军面面相觑,不知敌军为何突然撤兵。

而就在此时,诸葛均已率精锐绕至北门,悄然潜入。

城楼之上,淳于质立于雉堞后,眉头深锁。

他年约五旬,鬓角斑白,铁甲下的身躯却依旧挺拔如松。

副将匆匆赶来:“将军,敌军退了!”

淳于质冷笑:“退?他们岂是轻易退兵之人?”

他猛地转身,厉声喝道:“传令,全城戒备!”

话音未落,城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淳于质俯身望去,只见北门守军纷纷倒地,数十名黑衣死士如幽灵般杀出,直扑城楼!

“果然有阴谋!”

淳于质拔剑出鞘,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传我令,点燃引线!”

副将骇然:“将军!城中尚有百姓!”

淳于质怒吼:“来不及了!若城破,他们亦是死路一条!”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淳于将军,何必如此极端?”

淳于质猛然回头,只见诸葛均立于阶梯之上,青衫染血,眸光如冰。

“你、是如何上来的?”

诸葛均缓步上前,语气平静:“黄巾密道,将军难道忘了?”

淳于质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半晌,忽然大笑:“好!好一个诸葛均!”

他猛地抬剑直指:“但今日,你我注定只能活一个!”

诸葛均摇头:“将军错了。”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被押解的守军:“引线已断,火油已撤,此战已无必要。”

淳于质怔住,目光扫过城下,百姓们依旧在街巷间奔走,全然不知方才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嘶声道:“为何,为何不让我战至最后一刻?”

诸葛均叹息:“将军忠义,我敬重。但以满城生灵为赌注,非英雄所为。”

淳于质沉默良久,终于,手中长剑“锵啷”一声落地。

他仰天长叹:“罢了,天意如此,二十五年前,我也这般无力。”

夕阳西沉,筑阳城门缓缓开启。

诸葛均立于城头,望着傅彤率军入城,接管防务。

关索与鲍三娘匆匆赶来,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关索激动道:“此战当真凶险!”

诸葛均微微一笑,目光却投向远处的荒野。

此战虽胜,但他心中并无喜悦。

淳于质的选择让他明白,乱世之中,执念比刀剑更锋利,也更致命。

二十五年前的初平元年,淳于质还只是筑阳城的一名校尉。

那一年,黄巾猖獗,肆虐中原,而筑阳城,这座扼守汉水咽喉的坚城,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秋季,城外的稻田早已被战火焚毁,焦黑的土地散发着刺鼻的烟味。

守军日夜巡视,防备着可能的突袭。

淳于质站在城头,雨水顺着铁胄滴落,打湿了他的眉睫。

小卒在一旁低声道:“校尉,探马来报,贼军已至三十里外,约莫万人。”

淳于质冷笑:“万人?筑阳城墙高池深,岂是乌合之众能破?”

然而,他错了。

防守大半年后的某一日深夜,城内的水井突然干涸。

起初无人察觉异样,直到子时,城西粮仓的地面突然塌陷,数十名黄巾力士从地底杀出。

他们浑身污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见人便砍。

守军猝不及防,顷刻间死伤惨重。

淳于质从睡梦中惊醒,提剑冲出营帐,迎面便撞上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卒:“贼人、贼人从地底攻进来了!”

“什么?!”

淳于质目眦欲裂,随即厉喝:“传令,封锁粮仓!弓手占据高处,射杀所有从地洞钻出之人!”

然而,为时已晚。

地道不止一条。

城北的民宅、城南的马厩、甚至县衙的后院,黄巾军如潮水般涌出。

他们高喊着“苍天已死”,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兵刃,见人就杀。

城内火光冲天,百姓的哭喊声与厮杀声混作一片。

淳于质率兵死战,一路杀至县衙,却见县令一家已倒在血泊之中,幼子的头颅滚落台阶,双目仍圆睁着。

“畜生!”

他怒吼着挥剑砍翻一名黄巾贼,鲜血溅在脸上,滚烫如烙铁。

那一夜,筑阳城沦陷了。

黎明时分,援军终于赶到,黄巾贼见大势已去,纷纷钻回地道逃窜。

淳于质杀红了眼,亲自带人追入地道,却在深处发现了一座由尸骸堆砌的祭坛。

黄巾军竟以童男童女的血祭祀,祈求“地公将军”庇佑。

那一刻,他跪在血泊中,发誓此生绝不让敌人再从地底攻破他的城。

二十五年后,当诸葛均率军兵临城下时,淳于质早已将筑阳城的地下改造成了死亡迷宫。

每一条密道都被他亲手封死,每一处可能的入口都埋下了火油。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校尉,而是一个固执的老将,宁愿与城同焚,也不愿让历史重演。

可惜,他终究没能拦住诸葛均。

“厚葬战死者,善待降卒,将所有密道全部填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