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兵者,凶器也

汉水之畔,南郑城的天师道祭坛前香烟缭绕。

张鲁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白道袍随风轻扬,腰间悬着象征天师道统的青铜法印。

他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至胸前,一双细长的眼睛半阖着,似在沉思,又似在冥想。

晨光透过祭坛四周的松柏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出尘之气。

“师君,关中急报。”

一名道童手捧竹简快步而来,声音压得极低。

张鲁缓缓睁眼,接过竹简展开。

当他看到“曹操连败于马超”几个字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松,随即又紧紧蹙起。

“曹孟德也有今日……”他喃喃自语。

远处汉水奔流的声音隐约可闻,仿佛在提醒他:汉中这块夹在曹操、刘备、刘璋之间的险地,终究难逃战火。

祭坛后的静室内,青铜鹤形灯吐着幽蓝的火焰。

张鲁跪坐于蒲团上,面前摆着汉中的與图。

两名心腹分列左右:

功曹阎圃身形瘦削如竹,一袭青衫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祭酒杨松却大腹便便,金线绣边的道袍裹着圆润身躯,活像尊镀了金的弥勒。

“师君,此乃天赐良机!”

杨松率先开口,肥厚的手掌拍在與图上,震得茶盏一跳。

“曹操新败,刘璋暗弱,诸葛均又率兵东进,不如先称汉宁王,再南下取蜀。”

张鲁的手指突然一顿。

称王……

这个念头一直像一簇火苗,在他心底一直燃烧着。

他想起当年刘焉表他为镇民中郎将时,那套崭新的官服在阳光下泛着的光泽。

想起每逢祭祀大典,万民跪拜时山呼“师君”的震撼。

若是称王,那该是何等威仪?

“不可。”

阎圃突然打断,声音虽轻却如金石相击。

他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正是初代天师张道陵亲笔所著的《想尔注》。

这部书是张道陵对老子《道德经》的注释,内中记载了许多对哲学与炼丹的经书。

阎圃尊敬的展开帛书,找出其中一段话,指着对张鲁道:“师君请看此处:‘道之为化,自高而降,指谓王者。’”

张鲁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看见铜镜中自己的倒影,那袭素袍已穿了十余年,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称王的诱惑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但祖父的字迹又如此刺目,让他想起幼时跪在祖庙前立下的誓言。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古拙的字迹上,仿佛看见祖父执笔时肃穆的面容。

阎圃继续道:“昔年祖师创立天师道,为的是以生道化民。若师君贸然称王兴兵,岂非违背‘乐善好生’的根本?”

杨松急得额头冒汗:“如今天下大乱,岂能坐以待毙?刘璋暗弱,不能自守,益州富庶……”

“兵者,凶器也。”

阎圃适时的插入对话,同时斜睨了一眼杨松:“《注》云:‘帝王常当行道,然后乃及吏民’,这‘道’字,便是清静无为,少起刀兵。”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鹤唳。

张鲁抬头望去,恰见一只白鹤掠过汉水,羽翼在夕阳下染成金色。

他想起少年时随父亲张衡(张鲁之父,第二代天师)布道的日子,那些走遍巴山汉水,以符水治病、以米粮济贫的岁月。

张鲁突然开口,声音飘渺如烟:“杨祭酒,你说取蜀需多少兵马?”

杨松眼睛一亮:“精兵三万,三月可定成都!”

“三万……”

张鲁闭上眼,眼前浮现出战场尸骸堆积如山的景象。

他缓缓摇头:“昨日有信徒来报,说秦岭中的母鹿产崽,幼鹿蹒跚学步时跌入山涧,母鹿哀鸣三日,竟绝食而亡。”

杨松愕然。

阎圃却已领会其意,轻声道:“《注》第二十章言:‘兵不合道’。杀生害命之事,终非正道。”

静室陷入沉寂,鹤灯火焰微微摇曳。

张鲁的手指划过與图上标注的米仓道,那条连接汉中和巴蜀的险峻山路。

他自嘲地笑了笑:“方才我竟真动了称王的心思,祖父若在,定要罚我抄写《想尔注》百遍了。”

忽然又问道:“阎功曹,若曹操败走,西凉军可会南下?”

阎圃沉吟片刻:“马腾与韩遂素有嫌隙,西凉军未必长久。倒是曹操与刘备……”

他故意止住话头,看着张鲁的反应。

“刘玄德……”

张鲁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直至深夜,独自一人走上了南郑的城墙上。

汉中的夜空星河璀璨,与北方战火纷飞的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他望着北斗七星旁那颗忽明忽暗的将星,据说那正应验着关中战事的变化。

“师君还在忧心?”

阎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中捧着件素色斗篷。

张鲁接过斗篷披上,苦笑道:“我在想,若祖父在世,会如何决断。”

“祖天师当年入蜀,为的是治病救人,非争权夺利。”

阎圃指向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汉中十万户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不正是《想尔注》所说的太平之世吗?”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混着几声犬吠。

张鲁突然问道:“曹操若败亡,汉中可能独存?”

“不能。”

阎圃答得干脆。

“但刘备仁厚,孙权远隔,不如静观其变,眼下最要紧的,是派使者加强与西凉军的联系。”

张鲁颔首,却又摇头:“马腾勇而无谋,韩遂为人反复无常,非长久之依,倒是该再送些药材去荆州。”

正说话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杨松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手中挥舞着最新战报:“师君!马腾已攻破右扶风,曹操已退守长安!”

张鲁接过战报,在火把光下细细阅读。

当他看到“马超阵斩曹将七员”时,突然将战报一合:“传令,明日开仓放粮,救济关中流民。”

杨松瞪大眼睛:“师君,此时不该整军备武吗?”

张鲁望向北方,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看见了血火交织的战场。

他轻抚腰间法印,念了声道号:“想尔注》有言:‘道人当自重精神,清静为本’。传我令:汉中境内,禁屠三日。”

夜风掠过城头,吹散了杨松不甘的叹息。

第二日,张鲁的行动被诸葛均的细作打探清楚后,飞报到了诸葛均的案前。

此刻的诸葛均正率领着两万士卒顺筑水而下。

当他得知张鲁的行动时,心中想的却是:将来或许可以将张鲁的天师道推为国教。

汉中既然没有动静,他也可以放心的率军东进。

“传令,大军全速前进,务必在明晚之前抵达筑阳城下。”

得到军令的水手们奋力划船,在统一的口号下,大军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时分,抵达了筑阳。

诸葛均立于船首,青衫被河风掀起一角。

筑水与沔水交汇处,夕阳将两条河流染成赤红。

他眯眼望向西岸。

筑阳城如一头巨兽盘踞在河畔高崖上,青灰色的城墙沿着山势起伏,雉堞如犬牙交错。

最令人心惊的是其临水而建的北墙,竟有近五丈高,墙面用糯米浆混合夯土砌成,历经百年风雨仍坚固如初。

“好一座坚城。”

他注意到城墙东南角延伸出的马面(城墙突出的防御设施,可形成交叉火力),恰好覆盖了护城河最窄处。

这样的设计,意味着攻城方至少要同时承受三面守军的箭矢。

但历史记载,最早出现马面墙的形制是在北魏时期,现在的筑阳怎么会出现这种城墙?

难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正在疑虑的时候,傅彤突然走到诸葛均面前,抱拳请示:“军师,是否按原计划扎营?”

诸葛均颔首:“傅将军负责营寨防务,多设拒马。张南将军的弓弩手要控制住东面那片桦树林。”

他转向关索和鲍三娘:“随我去城下走一遭。”

筑阳城下三十丈外,诸葛均勒住战马。

他特意选了夕阳西斜的时辰,让刺目的阳光直射城头守军眼睛。

守将很快出现在垛口后。

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精瘦汉子,铁胄下露出两鬓斑白,但按刀的手稳如磐石。

“来者可是诸葛军师?”

守将声音沙哑却洪亮:“某乃筑阳都尉淳于质,恕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诸葛均微微挑眉。

这个看似粗犷的武人竟知道用“全礼”这样的文辞,倒是出乎意料。

他拱手道:“淳于将军,曹操新败于西凉,筑阳又是孤地,何不献城归顺,使百姓免遭战火?”

淳于质突然大笑,笑声惊起城墙上的乌鸦:“军师此言差矣!某受朝廷敕命镇守此城,岂能因势危而背主?”

他猛地拍击城墙,震落几粒碎石:“若要攻城,尽管放马过来!”

关索勃然大怒,大刀直指城头:“老匹夫安敢无礼!”

鲍三娘急忙按住他的手臂,却见淳于质不怒反笑:“小将军火气倒旺,明日攻城,某在城头候教!”

说罢竟转身离去,连趁势放箭的意思都没有。

回营路上,关索仍愤愤不平:“这老卒装什么清高!明日我第一个登城,定要将他斩首示众!”

诸葛均打断道:“此人非同寻常,明知我军有备却不偷袭,见我人少也不贪功,明日必是场硬仗。”

次日拂晓,战鼓惊散了河面上的晨雾。

诸葛均将两万大军分为三部:傅彤率八千主力正面强攻,张南领五千弓弩手压制城头,关索、鲍三娘带着三千精锐担任先登死士。

余下部队由何沖统领作为预备。

“放!”

随着张南令旗挥下,三百架强弩同时嘶鸣。

箭雨越过护城河,钉在城垛上发出密集的“夺夺”声。

守军立刻还击,但诸葛均早有安排。

前排盾兵突然蹲下,露出后方数十架改良过的元戎弩,瞬间将探身的守军射成刺猬。

“云梯队上前!”

傅彤的吼声在战场上回荡。

关索一马当先,银枪挑飞三支流矢。

他身后士卒推着十架云梯冲向城墙。

鲍三娘紧随关索,双刀舞成银光,将抛下的滚石凌空劈开。

关索率先跃上云梯,如猿猴般攀援而上。

眼看就要触及城垛,突然头顶一暗,守军竟要推下整锅沸腾的热油!

鲍三娘见状,急甩出腰间绳索缠住关索右脚,猛地一拽。

关索借力荡开,热油擦着铠甲泼下,将三名正在攀爬的士卒烫得惨叫坠地。

淳于质的身影出现在硝烟中。

他手持长戟,亲自督战:“倒火油!”

城墙突然变成火墙。

云梯也接二连三被点燃。

浓烟中传来皮肉焦糊的气味。

关索被迫撤回地面,大刀狠狠斜插进泥土:“可恶!”

站在远处的高坡上观察的诸葛均远远看着攻城的情形,眉头皱成川字。

“哪天一定要造个望远镜,这样看战场也太费劲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战况。

不多久,他发现尽管筑阳的南门、西门被如此猛攻,东面的守军也被调来防守。

唯独北面守军,淳于质始终没有调动。

他派出轻骑打探那里的情形,轻骑回报说:“北门外是一片芦苇荡,其中还有几块巨石。”

“芦苇荡?巨石?难道那里有什么秘密?”

日暮时分,诸葛均收兵回到中军帐,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與图。

图上筑阳城的标记已被朱砂涂红,但周边地形却模糊不清。

“要是有等高线地形图就好了。”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正在研墨的徐赫手上一顿:“军师说的‘等高线是’?”

诸葛均猛然回神,苦笑着用毛笔在地图上画了几道波浪线:“就是能看出山势高低起伏的图,比如这里。”

他指向城西的缓坡:“看起来平坦,实则有个陡坎。”

帐外突然传来争吵声。

关索掀帘而入,脸上还带着烟熏的痕迹:“明日我要带凿城队!”

“胡闹!今日折了七百弟兄,就因为强攻,张将军的弓弩手到现在眼睛还被烟熏得流泪!”

傅彤厉声打断关索的气话。

鲍三娘悄悄拽了拽关索的衣袖,却被他甩开。

被搅得心烦的诸葛均突然拍案:“都住口!”

众人顿时安静。

烛光下,年轻军师的手指缓缓划过地图:“淳于质把城墙弱点都藏住了,但他今日始终没动用北门守军。”

张南若有所思:“北门临水,莫非他怕我们走水路?”

“是因为北墙外那片芦苇荡,那里根本藏不了船,他在掩饰什么。”

诸葛均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开始猜测芦苇当中藏了什么。

“今夜派出机灵的士卒,去打探那片芦苇荡。”

他对何沖吩咐下去,之后便要准备祭奠今日阵亡将士的事宜。

夜风掠过营帐,带着河水的腥气。

远处筑阳城头,隐约可见守军举着火把巡逻。

三更时分,诸葛均独自走出营帐。

今日阵亡将士的遗体已用白布裹好,整齐地排列在河边空地上,等待明日火化。

汉代的丧葬观念认为“魂归泰山”,但这些子弟兵,终究要永远留在异乡了。

“军师还未休息?”

徐赫捧着热茶走来,顺势递上一卷竹简:“刚收到的密报,曹操已退至长安了,关中岌岌可危。”

诸葛均接过竹简,却不急着看。

他仰头望向筑阳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脊背。

“显明,你说淳于质为何死守?”他突然问道。

“明明大义在我们这边啊。”

徐赫沉吟道:“或许是为‘忠义’二字?”

“忠义?难道他忠的不应该是大汉吗?”

徐赫沉默下来,诸葛均也不再言语。

他明白,现在的刘备尽管顶着个“皇叔”的头衔,与许昌笼中的那只“金丝雀”相比,始终弱了那么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