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服色与等级:王朝服色与官民服色

说到古代的衣服颜色,我们都能想到几个,比如黄袍、乌纱帽、红顶子,还有苍头、皂隶、青衣。在中国古代,颜色的审美性不是最重要的,它要让位给身份等级。

先人对自然界色彩纷呈的认识,有一个漫长过程。最初,人们看到的是浑然一色;慢慢地,具有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红、白、黑进入了色彩系统,出现了红色崇拜、尚白尚黑;周代时,影响后世的色彩正统认识,最终形成。中国的色彩正统认识,记载在《周礼·画缋》中:“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这里就出现了后代常说的“五色”概念,古人认为玄即黑,北方之色与天同为黑色。五色是正色,另有间色,《礼记·玉藻》孔疏记皇侃云:“正,谓青、赤、黄、白、黑,五方正色也。不正,谓五方间色,绿、红、碧、紫、駵黄是也。”正色尊,间色卑,这十种正色和间色,共同构成了中华色彩系统。

对于服饰而言,色彩认识只是第一步,色彩还要染到原色布上。我国的染色工艺发展很早,战国时就已很发达,《墨子·所染》记:“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墨子见到的染色是一入一色,五色都放入,就变成五色丝了,由此也见当时染色的种类之多。

面料、色彩和款式是服装的三大要素,而人对色彩的感知度,又明显高于其他两者,所以,在染色技术达到一定水平后,服饰色彩就开始与等级观念发生联系。

(一)五德终始与五行、五色:王朝的服色

先民认为,世间万物由五种元素、也即五行组成,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相生是相互依赖和促进,所以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相克意味着对立与排斥,所以是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战国时的阴阳家邹衍将五行与五色相配属,而五色又与四时和五方相联系,具体的配属与联系见下表:

五色与五行象征关系表

邹衍进一步将五行相克说与王朝命运相结合,提出了五德终始说。五德指五行所代表的五种德性,历代王朝各居一德、各占一行。邹衍提出,如将五德对应历史上的朝代,那就是黄帝土德,色尚黄;夏代木德,色尚青;商代金德,色尚白;周代火德,色尚赤,将来代替周朝的,必定是克火的水德。

理论归理论,真正将邹衍学说运用到现实的是秦始皇。秦灭六国,统一寰宇,为证王朝的合法性,秦始皇率先用起了五德终始说,他自认是水德,因此秦水代周火。秦始皇改历法、易服色,水德尚黑,秦皇冕就用“袀玄”,也就是上衣下裳都用玄色(黑色)。

五德终始说的影响深远,秦朝之后,历代王朝大多遵循其说,以之来选择本朝的五行行次和象征色彩。而每一朝的色尚,都预示了某一服色的腾达,比如西汉尚赤与黄,新莽尚黄,东汉尊赤,晋尚白,隋尚赤。

“五德终始说”下的汉前诸朝色彩转换

(二)桓公好紫和苍头青衣:正色与间色的伏沉

周时将色彩分为正色、间色后,正色曾风光一时。冕服以衣为主、裳为次,所以《礼记·玉藻》说,“衣正色,裳间色”。汉朝时,正色是国家大事时穿用的服色,那时有“五时衣”,它就是对应五方、五时的五种正色衣服,像祭祀五郊时,天子和执事就分别穿着对应五方色彩的服装;中国古代有君臣读月令的仪式,以彰显皇帝顺天应时之德,东汉举行这个仪式时,皇帝也要穿上五时衣。

但正色服与间色服的贵贱命运,也并非注定不变,在历史的长河中,正色服有沦落风尘的,间色服也有以贱入贵的,紫色服的攀升,就是以贱入贵的典型,它一路高歌猛进,以致今天在形容某人发达时,都会说他是“大红大紫”“红得发紫”。

在紫色服的发达史上,齐桓公(前685—前643在位)是绝对不能绕过的一个人物,他的服紫故事,被记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中。“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齐桓公的喜好,使紫色应声华贵起来,那时是五匹素丝也换不来一匹紫丝。面对这一情况,齐桓公开始担忧了,他担忧的是“紫贵甚”、国人都去追求贵物,这对社会生活肯定会产生不利影响,所以要想办法。管仲出的主意是:“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桓公赞同此计,他就对左右说:“吾甚恶紫之臭。”因着国王的这句话,“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但“紫臭”是什么?臭,音xiù,指气味,颜色不会有味,那齐桓公说的紫味,就应出在染料上。确实,那时的紫色染料,不像后来是化学合成染料,它是从海洋软体动物骨螺中提取,人们用骨螺的腮下腺分泌物,提取紫色进行染色,古埃及人、腓尼基人、希腊人、罗马人等,都曾热衷过这种染色方法。但这种染料产量少、价格高,并且它的海鲜臭味,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散。如此,也就解释了齐桓公说讨厌紫色气味的原因了。

春秋末年,紫衣作为国君的专属色,已被“合法化”。然而,在儒家圣人们的眼中,紫服的幡然上位,是对服色等级的破坏,所以对此不能袖手旁观,《论语·阳货》记孔子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这些都是乱邦之物、覆邦之行。

还有苍头、青衣和绿巾。有人说,青色虽是名正言顺的正色,但在服色地位上,一直就没怎么发迹过。其实何止如此,很多时候,青服已沦落为了贱民的服色。

青色为正,是因为它象征万物生命之初,所以它是五色之始。或许因皇帝的本位在中国的中央,中央属土、颜色为黄,黄就成了王权的象征。青色属木,木克土,在五行思想下,青色的命运自然凶多吉少。当然,或是青色染料蓝草容易获得,人的心理是多者为贱,这样,也使青色越来越不受重视。

“青”是什么颜色?在许多现代色彩系列表中,青色根本没有位置。其实,先人说的青色,也不是单一色调,“古人所说的青色,涵盖了现代光谱原理命名的绿、青、蓝乃至黑等诸多颜色”1

现在就回到沦落的青色。先说说苍头,顾名思义,“苍头”就是戴苍色头巾的人。《说文》弟一下对苍色的解释是:“苍,艸色也。”“艸”即“草”,草色为青,苍色是青色的一种,所以青天、青松、青龙,又可称为苍天、苍松、苍龙。“苍头”一词出现在战国时期,《战国策》中,苏秦讲到过魏国的苍头,这些苍头属正规军队,他们都头包青巾。后来的秦末,吕臣、陈婴也都领导过苍头军,这些苍头也以头包青巾为特殊标志。

但我们看到、想到的苍头,一般都是身份低下的仆人,像唐代贯休《少年行》就有诗句,“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百”。那么,士卒怎就变成了家内奴仆?有人说,汉代之后战争减少,所以不少士卒就改行做了仆人;也有人说,“苍头奴”是汉武帝之后的新鲜事,与早前的苍头没有渊源关系。但不管怎样,后人心目中的苍头身份低下,而他们头上的苍巾,也透出了曾为正色的青色的落寞。

说起青衣,人们更多想到的是京剧,它是旦行的一种,扮演的一般都是戏中正派、端庄的女主角,但古代的青衣,与此恰恰相反。早在汉成帝(前33—前7在位)时,青、绿二色,就是百姓、仆隶常穿的服色,其后,青服的地位进一步下降,“青衣”变成了婢女等贱隶的代名词。青服变贱后,上层就以穿它为耻辱,《晋书·孝怀帝纪》记载,西晋末年发生永嘉之乱,晋怀帝被匈奴人刘聪俘虏,“刘聪大会,使帝著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以穿青衣奉酒来羞辱人,足见青衣的低贱。

绿服的命运同样多舛,像“戴绿帽”就是辱人之词,而且在“绿帽”的历史上,青色也被裹入,绿、青在此事上,成了难兄难弟。“绿帽子”的故事出汉朝,据《汉书·东方朔传》,汉武帝的姑母馆陶公主号曰窦太主,她有面首董偃,为将董偃引见给武帝,馆陶公主装病,武帝后来驾临她的府第,并说“愿谒主人翁”,窦太主自然高兴,于是立刻到“东箱自引董君”,董偃头戴绿帻,随主来见武帝,窦太主在旁帮腔说:“馆陶公主胞(庖)人臣偃昧死再拜谒。”这样,董偃就以戴着绿头巾的厨子形象,进见了汉武帝。因着董偃的暧昧男宠身份,绿头巾也跟着成了贱物。唐代时,延陵令李封不用刑法处罚小吏,只是让他们裹上碧头巾,并按罪的轻重加减日期,自此之后,延陵所在的吴地,就以戴碧头巾为大耻。碧色为间色,色彩为青绿色,这样青色也被卷入。元朝时,娼妓家的男人要裹青头巾,这还被写进了法律,自此,民间骂人戴绿头巾、戴绿帽,就是说其妻有淫行,这种说法侮人至深,在中国,“夺妻之恨”和“杀父之仇”是男人最不可忍的两件事。

(三)黄袍加身和江州司马的青衫:君臣服色

对于服色等级来说,无论是桓公好紫还是苍头青衣,都是某一点上的变化,中国历史上的服色等级,最集中与最系统的表现是品官服色。

《琵琶行》是白居易的著名诗作,诗的最后两句是:“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说的就是白居易听曲时穿的品服颜色。自隋唐时开始,官员依品级高下,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唐会要·舆服上》记,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定制:“三品已上服紫,四品五品已上服绯,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妇人从夫之色。”在这套品官服色中,紫色已堂而皇之地登上品服之首了,而青色的地位低,只叨陪末座。在这一官服色系中,正色、间色通用,正色(绯、青)、间色(紫、绿)相间,间色的“不正”地位,已得到很大改善。在礼仪场合,官太太们也穿着与夫婿同色的服装。有了这套制度,人们从服色上,就能一目了然地知晓谁的官大、谁的官小了。

唐代的品服颜色依本品而定。唐代的官分职、散、勋、爵四大类,散官是官员的级别,类似于现在的部级、局级、处级,文武散品自一品始,至九品下止,共九品二十九阶;职事官是具体工作岗位,如中书令、吏部尚书、县令等;爵是对王室或特殊功臣的封赏;勋官是对作战有功之人的表彰。本品,指已任为职事官的散官,这样,他的散品才能转化为本品,并由此而获得待遇、薪酬等;如未获得职事官的散官,是不能转化为本品的,也就不能获得相应的待遇。再回到白居易的“青衫”,白居易在诗中说了,他当时做的是江州司马,这是个五品职事官,如果按职事官的品级来决定服色,那白居易应当穿绯色,但事实并不如此;白居易的散阶是九品将仕郎,按照散阶转本品的原则,他遵从的正是“八品九品以青”的规定。

唐朝之后,品官服色制一直延续。明朝时,除了服色,又增加了象征品级的补服;清朝再次改变,而以补服上的补子和顶戴的不同,来表现官品高下。

[宋]赵佶《听琴图》轴,绢本,设色,147.2厘米×51.3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此画描绘的是官贵雅集听琴的场景。主人公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前面坐墩上两位纱帽官服朝士对坐聆听,左面绿袍,右面红袍。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规定,阶官一品至四品服紫,五品、六品服绯,七品至九品服绿,废青服

[明]吕纪、吕文英合绘《竹园寿集图》卷(局部),绢本,设色,全卷33.8厘米×395.4厘米,故宫博物院藏。吏部尚书屠滽、户部尚书周经、御史佀钟三人六十寿辰,诸僚在周经宅院置酒庆贺,此画描绘的就是这次寿宴。宾主皆穿官袍,明朝规定,一品至四品,绯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绿袍

品官以服色相区别,皇帝也有自己独尊的颜色。五代后周时,手握兵权的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部下给他披上黄袍,拥立为皇帝,定国号为宋,这就是“黄袍加身”。这个故事,也使黄色贵为帝色的观念深入人心。但黄色成为皇帝的专属色,并非自古皆然,它开始于唐朝。

汉武帝改正朔、易服色,君王的常服改为黄色,但黄色还不是皇帝专用,所以其后的佛道可以尚黄,贩夫走卒、军吏士庶也可服黄。唐朝建立,它自认接隋为土德,因此色尚黄。唐王朝刚建立时,百制待建,并没顾上尊黄,所以,当时是天子穿黄袍、黄衫,庶人也穿黄衣。高宗总章年间(668—670)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通典·礼二一》记,“洛阳县尉柳诞服黄夜行,为部人所殴”,因为此事,高宗便以“章服错乱”,下诏禁止官员穿黄衣,自此,黄色成了皇帝的专属之色,“黄色从唐高宗朝总章年间开始,成为此后中国历史中最高等级的一个色彩,这是极为重要的历史事件”2

黄色是有色差的,所以哪种黄色最尊贵,还要进行规定。据《明史·舆服志三》,明英宗天顺二年(1458)定制:“官民衣服不得用……柳黄、姜黄、明黄诸色。”清末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也使我们记住了清帝独占的明黄色:“溥杰,这是什么颜色,你也能使?”“这,这这是杏黄的吧?”“瞎说!这不是明黄吗?”在末帝与胞弟的对话中,清帝身上明黄的专横地位,一目了然。然而,皇帝的专用黄色,并不一直都是明黄,唐朝皇帝用的是赤黄(赭黄、柘黄)和浅黄,宋朝到明朝,赭黄、淡黄也依然是龙袍的颜色。

1 陈鲁南:《中国历史的色象 织色入史笺》,现代出版社2020年版,第70页。

2 陈彦青:《观念之色 中国传统色彩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