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月的春天,已经很闹腾了。

北中省正阳市镇义县人民检察院大院内的春意随风摇曳,溢得满地都是,那是绽放的樱花。

办公楼上高悬的偌大检徽,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格外气宇轩昂!坐北朝南的办公楼居于大院中轴线上,将院落分成两半,前院是宣誓广场,后院是颇为精致的小花园。

前院后院最多的物种是樱花,中国红、广州樱、西施、貂蝉,到处都是。重瓣中国红已是落得满地,而挂在枝头的依然在卖力地绽放最后的明艳;广州樱正是热闹的时候,一树一树都在开怀畅笑着,西施、貂蝉则是蓄势居上……

这满院满地红的、粉的、白的云霞浪漫,使得这庄重严肃的机关大院又或隐或现些许柔美韵味。

除此,这一天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检察官秦小楠和检察官助理柳叶芊习惯性地各拖着一个精致的黑色案卷箱昂首走出大厅,如铁桩般站在大门台阶边的两名法警照例立正敬礼,接过案卷箱,健步如飞地提上警车,迅速拉开车门,待二人上车,再轻轻关上车门,目送警车闪烁着红蓝两色的灯向院外疾驶,进入喧嚣的大街……

大院门外左边的信访大厅亦是如常,喧哗不断。一中年男子在信访窗口大声叫嚷道:“我叫宁涛,这是我的身份证,我今天一定要见到林芝燕检察官。”

窗口负责接待的女干警接过他的身份证,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您是前天来过的宁贞儿爸爸。但是宁贞儿强迫卖淫审查逮捕案昨天下午才移送到我们检察院,承办检察官林芝燕上午临时请事假,我这儿有她的手机号码,您有什么诉求可以直接电话跟她沟通。”

宁涛很蛮横地说:“没有什么好沟通的。她不在,叫你们领导来。”

“宁大哥,司法责任改革后,我们是谁办案、谁负责,谁决定、谁负责。您有什么意见或诉求还是直接跟承办检察官反映,可能会更好一些。我已联系林芝燕检察官了,她等会儿就会给您打电话的。”女干警继续软语相劝。

“我不要她什么电话,只要你们检察院给我一句话,不批准逮捕宁贞儿,让公安局马上放人!”

宁涛仍是不依。

女干警依然和悦地说:“宁大哥,我们办案得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谁也不能干扰检察机关依法独立办案,一切得等待承办检察官审查全案材料才能有结论啊。”

宁涛眉头一皱,朝门口一招手,紧挨大门内侧一个立放着的大行李箱边蹲着的老年妇女就艰难地站起,推着行李箱挪到宁涛身边。她叫宁浪,是宁涛的姐姐。

宁浪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放倒然后打开,拿出床单、薄被和一大卷旧报纸、杂志。

宁涛一边默契地接过报纸,一边对女干警说:“你们今天不给我一句准话,从现在起我和我姐就吃睡在你们检察院了。”

宁浪有气无力地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不放贞儿出来,我就死在你们检察院算了。”

“我告诉你们,我姐是胃癌晚期,身上到处都痛,有时忍不住会喊会叫,可能会打扰你们办公,请你们原谅啦。”宁涛一边摊开报纸往地上铺,一边说道。

女干警赶紧起身出来,弯腰欲收拾他摊在地上的报纸,略微有些紧张地劝道:“宁大哥,这里是人民检察院,是依法执行公务的场所,除您我之外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和来访群众,您在这摊个床铺像什么呢?其他群众往哪站呢?再说,这个大厅的视频监控是24小时开着的,我劝您还是别摊了,对您个人形象也不好。”

“我一个小老百姓,还在乎什么形象?是你们欺人太甚了!”宁涛低头摆弄他的地铺,口气很强硬。

“宁大哥,这案子才到我们院,正在法定办案期限内,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怎么就说我们欺负人呢?”女干警表示不解。

“我女儿这个案子,上线于飞和比她年纪大的同伙都跑了,一个都没有被抓到,更气人的是那些祸害细妹子的人渣也一个没抓到,这么大的事就抓她一个才满十七岁的细妹子来当替罪羊,这不是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吗!?”宁涛越说越气愤。

“大哥,谁在捏软柿子?您给我具体说说看,我们检察院是法律监督机关,对当事人举报侦查活动违法的线索,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的。”

宁涛闻声抬头,一身材魁梧的男青年正站在他铺报纸的右手的正前方,神情非常严肃地望着自己。

“大哥,您好。我是这儿的检察长江一勇,我们检察院的主责就是法律监督,是唯一参与刑事诉讼全过程的政法机关,您认为哪个环节有执法不公的情况尽管跟我们提,有什么顾虑或意见、建议也可以敞开胸怀跟我们谈,我们一定会客观公正地处理。”

他边说边伸出右手握住宁涛的右手。

宁涛一下子愣了,意识到什么后又马上松手,赶紧低头弓腰收拾地上报纸。

江一勇随手也帮他收拾,一边说:“大哥,您看这大厅里还有办公办事的,您有什么要求直接向我提,请移步到检察长接待室细谈好吗?”

宁涛赶紧点头称是,迅速收拾好行李跟着江一勇走进检察长接待室。

江一勇刚招呼姐弟俩坐下,便有工作人员进来倒茶,并轻轻将门带上。

经江一勇好一番说理,宁涛才渐渐平静下来,将女儿宁贞儿涉案的事慢慢向江一勇道来。

原来前几天,宁贞儿搀扶着同学张顺花从贴有“无痛人流”小广告的国风诊所玻璃门里刚出来,就被一中年男子拦住。

“顺花!”男子大声喝道。

“我大伯来了。”顺花两手发抖,立马躲闪到宁贞儿身后说道,怯怯的声音似蚊子叫。

她话音未落就被大伯拽走了。

宁贞儿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旁边店里冲出两个年轻妇女一把将她抓住,二话不说,就拳脚相加开打,路人一窝蜂地围拢过来。

一老妇人扯住抬脚又要踢宁贞儿的年轻妇女的衣袖口,数落道:“你两个大人打一个小妹子,还有王法不?”

年轻妇女甩开老妇人的手,又冲上去用右脚狠劲地踢向蹲着喊“哎哟”的宁贞儿。

这时人群里有男声在喊:“哪个打下110?”

年轻妇女赶紧拖着同伴跳上朝她们开过来的一辆小面包车。

靠车门座位坐着的顺花,见二人上来,猫似的叫声:“二姑、小姑。”

二姑、小姑上车后不约而同地对她视而不见,往后排的座位走去。

顺花大伯脚踩油门,一溜烟就跑了。

宁贞儿坐在地上,边哭边给徐曼妮打电话:“曼姐,快来救我!我被顺猫家里人打了!”

宁贞儿挂了电话,慢慢爬起来,老妇人安慰她道:“小妹子,有人打110了,警察马上就来了。”

宁贞儿一听赶紧摆手,没命似的往镇义县第一中学围墙外的马路跑了。老妇人和中年男子面面相觑,路人边议论边散开去。

下午,宁贞儿刚走到路边便利店口,就被城关派出所的民警逮住。

宁涛将他所知道的宁贞儿涉案的事实全部倒出来,心里气顺了不少,不过仍重复了几遍他认为公安局办案不公之类的话。

江一勇一直没有打断他的话,一边认真地倾听,一边认真记录,不时点头。直到宁涛临走时,江一勇才略显严肃地对他说:“大哥,您是十七岁女孩的父亲,我是七岁女孩的父亲,所以想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对您说句话。孩子有错,根子在家长。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做父亲的要反思孩子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这样才能找到正确的方法帮助孩子回归正途。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宁涛未敢接话,只轻轻点头,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搀着姐姐出门,然后往县看守所的方向走去。

中午时分,在镇义县看守所内,一名女管教民警走进宁贞儿的监舍,对正在有一口没一口扒饭的她说:“你家里人又给你充了2000元的监票。”

宁贞儿并不答话,面无表情。

管教民警看了看她,欲言又止,转身走了。

等管教民警脚步声稍远,监舍里正埋头吃得起劲的另四个女人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抬头你望我、我望你,相互使着眼色。一个年长的妇女一边敲碗,一边拖着长音开腔道:“有钱人咯!”

见宁贞儿一点反应也没有,四人便挤眉弄眼地陆续起身往外走。

宁贞儿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确切地说自进来那天起,她就经常这样想着张顺花的事。对自己那天被抓的事,她毫不意外,因为瓜早就种下,得瓜是必然,只是迟早而已。她所担心的是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判决,会不会被判个十年八年。

大约是一个多月前,在镇义县第一中学校围墙外的僻静小路上,已辍学的她和徐曼妮、胡超、林宇站在通往山上树林的岔路口,见单瘦的高二(8)班女生张顺花独自慢吞吞地挪过来,徐曼妮朝宁贞儿努努嘴。

“顺猫,昨晚十点要你发红包,怎么不发?”宁贞儿朝张顺花走过去,质问道。

张顺花答:“我昨晚睡得早,没看见。”

“那现在发,不多,200元。”宁贞儿冷笑着。

见张顺花不动,宁贞儿用手推搡她道:“你聋啦,发啊!”

“给你们发过好多次红包了,我没钱了,我不敢问爸妈要,怕他们知道。”张顺花说话声音很小,答得没点底气。

宁贞儿扬手一耳光就甩打在张顺花的脸上,显出三道清晰的红印,厉声呵斥:“不许哭!”

张顺花捂脸蹲下身子埋头抽泣,双肩剧烈颤动。

“没钱,是吗?把你的那个……卖掉不就有钱了?今天就卖掉!”宁贞儿右手抓住张顺花的衣领,拎小鸡似的将她拖起来。

张顺花用劲挣扎,宁贞儿扣了两个响指,徐曼妮、胡超、林宇小跑过来。

宁贞儿抓住张顺花不放,对徐曼妮说:“顺猫不听话,你请示飞姐,要不要直接破?”

徐曼妮双手抱胸,霸气道:“不用请示,直接破!超哥、宇哥,拖她到山上打一下野战,就老实了!”

张顺花一听,跪下求饶:“别,别!我卖,我同意卖还不行吗?”

“顺猫,这还差不多,明天中午一点在南国芙蓉见,再跟我搓麻花,小心我扒你的皮。走!”徐曼妮说完走近张顺花,摸了摸她的脸,四人扬长而去。

次日,镇义县一中旁边的小旅馆“南国芙蓉”门口,宁贞儿按徐曼妮的意思将张顺花送了进去。

几分钟后,宁贞儿就出来了,给徐曼妮打电话告诉她事情办妥了。

约莫过了个把小时,张顺花从“南国芙蓉”出来,四处张望,躲在附近等她的宁贞儿也从藏身的店铺闪出。

二人会合走到校外小路无人处,张顺花掏出一大把钱递给宁贞儿,宁贞儿掂了掂,从中抽取一小沓给张顺花,然后二人分手。

宁贞儿怎么也没想到这张顺花肚子不争气,这么一次竟然就怀孕了。

听徐曼妮讲,“大姐大”于飞也没有想到,很生气对着徐曼妮吼了好久,差点没把她撕掉。

“老办法,带顺猫去国风诊所做掉就得了。”

宁贞儿接徐曼妮的电话时,张顺花正在她身边。她知道徐曼妮传达的是于飞的“谕旨”,违背不得。

她告诉张顺花说:“这是大姐大的意思,要不要跟你家里人讲一下?”

张顺花使劲摇头。

在送顺猫去国风诊所的那个早上,她眼皮一直在跳,结果就真出事了。

且说镇义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内,书记员宣布:“请公诉人入庭。”

秦小楠、柳叶芊步入法庭走上公诉席。

书记员宣布:“请辩护人入庭。”

两名辩护人入席。

书记员宣布:“请法官入庭,全体起立!”

待法官入庭,秦小楠用威严的目光环视全场后坐下。

审判长敲法槌,宣布:“现在开庭。”

江一勇检察长送走宁涛,回到办公室打开办公电脑,进入网页“2019年全国两会第四场‘部长通道’”,墙上挂钟显示日期为2019年3月12日。

屏幕上是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在接受中外媒体采访,介绍2018年10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向教育部发出一号检察建议的相关情况。

江一勇抓起桌上座机拨号。

第一检察部办公桌上“秦小楠检察官”座牌旁的电话铃响起,却无人接听。

他挂断电话,拿出手机用食指划两下,屏幕上App“检务管理”现“今日开庭”栏目,点开再现“蒋耀荣玩忽职守案,公诉人秦小楠”“李小明盗窃案,公诉人张杨”。

他放下手机,抓起桌上座机便拨电话。

电话那头是副检察长李想,她在办公室里拿起话筒,说道:“江检好。”

江一勇对着话筒说道:“李检,你陪我去隔壁法院听个庭。大门口见。”

“好嘞。”李想应声挂断电话。

江一勇与李想在镇义县人民法院大门口会合,并肩往法院大门内走去。

江一勇问:“都安顿好了吗?下来挂职可是辛苦活,有困难尽管说。”

李想微笑答:“还好,谢谢!听说未检专干林芝燕的调令来了,您考虑让谁来接手啊?”

江一勇答:“不急,你先熟悉情况,看看再说。”

门口法警向他们立正敬礼,二人主动出示证件过安检通道。

镇义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大厅内座无虚席。江一勇领着李想站在后排右侧过道处。分把钟后,有法警过来引导他们在后排找了两个座位坐下。

公诉人正在讯问被告人蒋耀荣:“案发前,你是镇义县渔政局的局长,同时也是验船师对吗?”

蒋耀荣答:“是的。”

秦小楠接着问:“2017年、2018年两次年检中船主李某的渔船均检验合格,获得准予航行作业的资格,请问是谁决定许可的?”

蒋耀荣答:“具体经办同志报给分管副局长签字后,送我审签,我以为他们都把了关的,也就圈阅了一下。”

“事实上,作为一把手,我不可能事事都管得那么细。”未等秦小楠开口,蒋耀荣又马上补充道。

秦小楠再问:“作为验船师,请你回答,新建渔船是否需要初检?”

蒋耀荣答:“需要。”

秦小楠再追问:“如果初检,新建渔船上救生衣短缺的问题是不是很难排查出来?”

“不难。”

蒋耀荣被问得步步后退,低声回答。

秦小楠再逼进一步问道:“既然不难发现,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些具体的事我不可能去做,这些都是有规范性要求的,承办部门的同志也应该知道,是他们没抓好落实。”蒋耀荣见无路可退,便推脱道。

秦小楠严肃说道:“下属有下属的职责,你作为局长也有领导职责,否则何必设局长一职?下属的不履职不能减免、更不能抵消你作为领导的不作为责任!”

蒋耀荣不再狡辩。

秦小楠向审判长报告:“审判长,公诉人发问暂时到此。”

审判长敲法槌,说:“现在请辩护人对被告人进行发问。”

辩护人问:“蒋耀荣,你多次被评为廉洁奉公先进个人,你妻子还被评为全县贤内助,你认真遵守中央八项规定,从不收受红包礼金、不接受吃请对吗?”

“是的。”蒋耀荣响亮地答。

公诉人秦小楠举手要求发言:“反对。辩护人有诱导性发问,且发问与本案玩忽职守的犯罪事实没有关联。”

“不,有关联。我的当事人蒋耀荣不贪污不受贿,一直是领导和下属心目中公认的好同事、好领导。”辩护人回应道。

秦小楠直言反驳:“如果像辩护人所说,只要不贪污不受贿就是好官,倒不如在渔政局的局长室立一个木偶,它可连一口水都不喝,岂不比这为官不为的被告人蒋耀荣更强?”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审判长敲法槌,朗声说道:“请辩护人围绕本案的事实证据继续发问。”

庭审进入质证阶段。

审判长说:“下面请辩护人对公诉人出示的证据发表质证意见。”

辩护人答:“公诉人提交的所有证据都不能证明蒋耀荣的行为与三名小学生落水溺亡的后果之间有直接关联,公诉机关对蒋耀荣构成玩忽职守罪的指控因因果关系链条不完整而不能成立。”

“辩护人在偷换概念,混淆视听,误导旁听观众以为渎职犯罪行为与危害后果之间必须是直接因果关系。一般情况下,渎职行为不会直接导致危害后果,而是由其他人违章作业、违规操作或介入因素造成危害结果,因而渎职犯罪中一般都是间接因果关系。”秦小楠尖锋相对。

辩护人仍故意混淆概念道:“公诉人提交的证据证明本案是多因一果。而对于我的当事人来说,这纯属意外事故。”

秦小楠迅速还击:“国家权力出现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护佑民生,兴利除弊。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天职是补救时政、担当作为。被告人蒋耀荣有职不履、有责不尽、有章不循,导致其主管的县渔政局长期懒政、庸政,渔船营运监管漏洞百出,留下巨大的事故隐患风险,最终酿成9·27惨案。不幸遇难的三名小学生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七岁,他们的离去给家人带来深重的悲痛,张笑笑的父母和姐姐天天守在渡口不肯回家,父唤儿归,儿不应,姐呼弟回,弟不还。试想若我们的渔政监管到位,船上缺少救生衣的隐患还会存在吗?穿上救生衣的张笑笑或许还在人间笑开颜,本案这样的人间惨剧或许就能避免,因而本案不是意外,而是人祸,是懒政之祸!”

法庭上,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伴随着尖叫声和钻心的痛哭声……

江一勇示意李想走出审判庭。

在法院通往检察院的林阴小道上,江一勇问李想:“我们的公诉人怎么样?”

“很棒啊!她就是‘铁嘴楠’吧?”李想答。

“是她,正义战斗机秦小楠。让她顶林芝燕的缺怎样?”江一勇回头对李想一笑。

李想赶紧答道:“很好很好!谢谢江检!我是求之不得啊!只怕刘副检舍不得放。”

“老刘那边的工作,我去做。你放心!未成年人检察是良心工程,更需要有责任、敢担当的优秀检察官去做啊!”江一勇颇有些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