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中医药大剂量应用的历史沿革

“中医不传之秘在于药量”,剂量是方药的灵魂,方剂能否治病,除了恰中病机,配伍精当,便是特定的剂量。历代医家注解《伤寒论》虽多,然论及剂量者很少。重剂起沉疴是中医学中特有的现象,随着中医药量—效关系研究的深入,不难发现在危、急、重症和某些疑难杂病的治疗过程中,局限的中药剂量已经不能满足临床需求,难以彰显中药特定的疗效。因此,中药的剂量范围及中药大剂量应用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

中药大剂量应用,是指中药的处方剂量超过了该药的权威规定剂量的上限范围。权威规定剂量是指公认的、或法定的剂量。收载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中药,其权威规定剂量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为依据;未收载于《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中药,其权威规定剂量以统编教科书《中药学》或《中药大辞典》等中的规定剂量为依据。

纵观中医药发展史,中药大剂量应用由来已久。中药剂量范围的弹性,可谓是中医药的特色之一。故加强对中药剂量范围的研究,探索临床用药的最佳剂量,是提高中医药临床疗效、推动中医发展的迫切需求。本部分先将中药大剂量应用的历史沿革作简要概述。

早在远古时期,便有“神农尝百草而知百毒”的记载,由此推测,有过量服百草而致中毒反应的可能。春秋战国时代的非医学著作中,也有关于中药大剂量应用的文字记载,如“若药不瞑眩,厥疾弗瘳”,所谓“瞑眩”,即指病人服药后接近于中毒的强烈反应。我国医史学家陈邦贤先生在考察这句话时指出“商代的医师,都是利用重剂以起沉疴”,说明这一时期已经有人主张大剂量用药,并且以病人的反应作为选择药物剂量及判断药物疗效的依据。

《神农本草经》(简称《本经》)是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按照中药的药性、药效及毒性大小,将药物分为上、中、下三品,其中“上药……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而中品、下品因其药性峻猛或有毒性,应用时要“斟酌其宜”或“不可久服”。通过药物的三品分类法,可以看出:药物剂量范围与药物属性和功效有关,上药即使“多服、久服”亦在安全、有效的剂量范围内。《本经》的三品分类法及其对中药剂量应用的认识,可谓是大剂量用药的理论源头。《本经》中还提出了用药的剂量原则:“先起如黍粟,病去即止,不去倍之,不去十之,取去为度。”

当然,最早具有文字明确记载的中药大剂量应用实例及学术思想者当属《黄帝内经》(简称《内经》)。《灵枢》中有半夏秫米汤治疗失眠症的记载,该方中半夏剂量为五合,按照考证的度量衡折算,半夏折算重量为42~65g,超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规定用量的上限。

另外,《内经》中还有许多关于中药大剂量应用的学术思想,其观点可概括为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内经》中已经认识到由于病情的需要,或者是利用药物的偏性需要大剂量用药。《素问·至真要大论》云:“帝曰:气有多少,病有盛衰,治有缓急,方有大小,愿闻其约奈何?岐伯曰:气有高下,病有远近,证有中外,治有轻重,适其至所为故也。”说明病情有轻重缓急,为了达到治病“适其至所”,制方应有大小之分,所谓“治有缓急,方有大小……补下治下制以急,急则气味厚……远而奇偶,制大其服也……奇之不去则偶之,是谓重方”。《素问·至真要大论》言“气味有薄厚,性用有躁静,治保有多少,力化有浅深,此之谓也”,说明药有薄厚之殊,由于病情之需,用药当有轻重之别,所谓“治保有多少”,是指治病保真之药物,或宜多用,或宜少用,全由病情的需要而定。

其次,《内经》中还认识到人体之间存在个体差异,有耐药者与不耐药者之分,其中耐药者用药剂量宜超大。《素问·五常政大论》在论及治则治法时指出“能毒者以厚药,不胜毒者以薄药”。另外,《内经》中还认识到,五味太过,各有所伤。所谓太过,无非是用量太大,而产生不良反应。饮食如此,药物更是如此。《素问·生气通天论》及《素问·五脏生成论》均论及五味太过,损伤机体而产生相应病证的问题。

最后,《内经》还指出大剂量用药的原则。《素问·五常政大论》曰:“病有久新,方有大小,有毒无毒,固宜常制矣。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无毒治病,十去其九。”一般而言,毒性大、作用峻猛的药物,用至病去十分之六;毒性稍弱的药物,用至病去十分之七;毒性小、药性和缓的药物,用至病去十分之八;无毒的补益药,用至病去十分之九。

进入汉、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中医药学的不断发展,特别是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药的大剂量应用已经由理论逐渐步入临床应用,并且开始积累临床经验。这一时期最杰出的代表首推医圣张仲景,其所著《伤寒论》因药少而精、药专力宏、配伍精良,被后世誉为“方书之祖”,是中药大剂量应用的首次临床总结。提出大剂量用药的依据包括病情需要,病人的体质强弱;在具体应用上也有一定的技巧性,包括配伍、炮制、煎煮、服法等,使大剂量应用的有效性和安全性得到有机统一。据统计1,大剂量应用的药物包括甘草、桂枝、大枣、生姜、芍药、附子、半夏、茯苓、麻黄、黄连、杏仁、栀子、柴胡、石膏、细辛、芒硝、厚朴、豆豉、葛根、桃仁、知母、五味子、蜀漆、吴茱萸、虻虫、水蛭、赤小豆、麦门冬、栝楼实、生地黄等。这一时期的《小品方》《刘涓子鬼遗方》等古籍中均可见到中药大剂量应用的内容。

1 王心东,张凤梅,史代萌.《伤寒论》药物大剂量应用初步探讨[J].中国医药学报,2002,17(5):270-274.

到了唐、宋时期,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中医药的发展已达到一个新的历史水平。这一时期可以称作医学的集大成阶段,形成了许多综合性医学著作,如《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圣济总录》等,其中散见许多关于中药大剂量应用的内容。大剂量应用的中药数量大幅度增加,单是《备急千金要方》就有上百种。

金、元时期是中医药学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时期。这一时期产生了许多有影响的医学流派及其代表人物,他们从不同的角度丰富和发展了中药大剂量应用的内容。攻邪派代表人物张从正发展了《内经》中的方剂配伍理论,提出“大方之说”2,认为大方有两种类型:一是分两大而频服之大方;二是君一臣三佐九之大方。补土派代表医家李东垣从方剂配伍的角度,提出处方中主药的剂量可超大,“君药分两最多,臣药次之,使药又次之,不可令臣过于君”3,其观点为后世处方中主药的大剂量应用奠定了理论基础。滋阴派的代表人物朱丹溪认识到,中药大剂量应用得当还会产生奇特的治疗作用。

2 张从正.儒门事亲[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99.

3 李杲.脾胃论[M].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7.

明、清时期是中医药学发展的黄金时期,特别是温病学派的兴起,极大地拓展了中医学的内容。中药大剂量应用无论是理论还是临床实践上,均获得长足的发展,其特点可以概括为:①寒凉中药尤受重视。伴随温病学派的诞生,为寒凉中药大剂量应用提供机会。吴又可治温疫使用大剂量的大黄,借其通腑泻热之功,使温毒之邪从大便而解。余师愚治疫症重用石膏,最大剂量用至每剂八两,并有二十一日共计用石膏五斤四两的病案记录4。②剂量理论有所创新。明·龚廷贤在《万病回春》中指出,中药用药剂量的大小与脏腑所处的位置有关。他认为:“肾肝位远,服汤散不厌频而多。”5清·余霖指出有关中药剂量范围的理论,他将中药剂量分为大、中、小三个剂量等级,根据病情的需要选择应用,如清瘟败毒饮中,生石膏大剂用六至八两,中剂用二至四两,小剂用八钱至一两二钱。清·周学海提出根据病因、药性性味理论来指导用药剂量,认为“外因之治,宜重用走”;又认为“凡服补益者,必先重服利汤,以攘辟其邪,以开补药资养之路”1,并发明根据治则来指导大剂量用药之论。③重剂应用名医辈出。明代医家张景岳以擅长大剂量应用熟地黄,而有“张熟地”之雅称;清代医家王清任发展活血化瘀治则理论,其治中风偏瘫诸症,以益气活血为总的治则,创补阳还五汤,方中黄芪用至四两,其大剂量应用黄芪的经验,至今对临床仍有指导意义;民间医生中流行大剂量用药,如《串雅内编》中有许多大剂量用药的方剂记载。

4 余霖.疫疹一得[M].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53,57.

5 龚廷贤.万病回春[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4:11.

1 周学海.读医随笔[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7:150,171.

时至近代,对中药大剂量应用这一临床药学问题,开始有人着手进行积极研究,并且在医籍中设专篇讨论这一问题。张锡纯2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设专篇论及中药大剂量应用的问题。他的基本观点是“用药以胜病为主,不拘分量之多少”,极力主张大剂量应用中药,并且在这方面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例如其治西安县煤矿司账张氏腿疼,共计用生石膏十七斤;来复汤中山茱萸用二两,取其救脱之功;一味薯蓣饮中怀山药用至四两……均是大剂量用药。冉雪峰3说“凡大病须用大药,药果得当,力愈大而功愈伟”“客感标邪,可用大药强制攻除,急切图功”,大病、急病用药剂量宜大是中医临床用药重要原则之一。

2 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M].2版.石家庄: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248,252,280,292,309,310,385,386.

3 冉雪峰.冉雪峰医案[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62:18,27,53.

现代医家中大剂量实践的亦不乏其人。此方面文献较多,兹不赘述。可见大剂量用药在取效的程度和速度上都具有明显的优势。

中药大剂量应用是临床中药学中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由来已久,从古至今不乏重剂起沉疴的记载,它们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通过有效理论的切实指导,安全措施的保驾护航,从而达到治疗的有效性和安全性有机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