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门的官道上,垂柳依依,只是寒冬腊月,一片树叶也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树枝。
马车缓缓停下,滚滚的车轮声渐渐消失,只剩下马匹粗重的鼻息,以及车边郭武的牛喘。
这厮跟着马车一路飞奔,居然跟上了,这耐力也是没谁了。
难怪他和张威两个硕果仅存,体力上是有点天赋的。
“怎么停下了?”唐平睁开眼睛,懒洋洋的问道。
“不知道。”郭武扶着车轮,气喘吁吁的说道。
唐平懒得理他。
不知道就别搭腔,搞得你知道似的。
他抻起身子,将头伸出车窗,向前看了一眼。
路边有几个人,一辆车,拦住了许攸的马车。有一个正站在车前,仰着头,与车里的许攸说话。
看那熟悉的五短身材,唐平就猜到了这人是谁,之前见过。
未来的魏武帝,横槊赋诗的大文豪,万古流芳的人妻爱好者,曹操曹孟德。
不过,他现在还是袁绍的小马仔,就算是看到许攸这样的人也要客客气气,出城十里迎接的。
他缩回了脖子,继续闭目养神。
只是道心不稳,心情无法保持平静。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之所以主动选择躺平,而不是主动参与乱世,其中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曹操。
相比之下,袁绍、袁术之流反而没那么可怕。
这些顶流世家的子弟,别看太平时狐假虎威,不可一世,真到了乱世,都是真英雄的经验包。
反而是那些太平时不起眼的中等豪族,乱世时反而能异军突起,大杀四方。
曹操、刘备、孙家父子,都是如此。
其中又以曹操为最。
就连他的对手刘备、孙权都承认,曹操是真大牛,上马治兵,下马治国。
三国时代的前三十年,一大半的精彩都是他的。
与这样的人为敌,唐平觉得自己没什么胜算。
给他当马仔或许可以,但考虑到这位曹公的杀心,以及曹家后来的九品中正制,还是算了吧。
不如躺平。
只是千躲万躲,他最终还是没能在山里躺平,又出现在洛阳。
早知如此,当初不和张角割席,助他一臂之力,会不会好一点?
也不可能,那老头太天真了,带不动。
每次想到这一点,唐平就恨不得将张角从坟里挖出来骂一顿。
听谁的不好,听党人忽悠?
“笃笃。”有人敲门。
“谁啊?”唐平有点烦躁。“不请自来,扰人清梦,可恶之极。”
“哈哈哈……唐君,几年不见,你风采依旧啊,连骂人的声音都这么亲切。”车门咯呀一声开了,曹操挤了进来,看了唐平一眼,咧嘴而笑,喜悦溢于言表。
说着,他推了推唐平的腿,硬是挤出一小块地方坐下,然后敲了敲车壁。
马车重新启动,向洛阳城驶去。
“你自己有车不坐,非要和我挤?”唐平挪了挪,没好气的说道:“杀了那么多黄巾,没给你升个官?”
“外放济南相,很快就要去上任了。”曹操拍拍膝盖。“你消息很灵通啊,连这都知道?”
“你为什么不说是许攸或者皇甫嵩告诉我的?”
曹操摇摇头,笑而不语。
“他们都看不上你?”
曹操忍不住笑了,伸手指指唐平。“你啊,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唇吻如毒蛇。这几年道算白修了,一点长进也没有。怎么样,这次出山,不回去了吧?”
“你以为我想出来?”唐平坐起来一些。“都是狗肏的许攸,非要拉我来洛阳,烦死了。”
曹操眨眨眼睛,对唐平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许子远说,你想做官,要钱多事少,不上朝,不办公,你想求谁,帮你找这么好的差使?”
“总不能求你吧。”唐平嘿嘿一笑。
“你要是能帮我练几个黄巾力士,我说不定真能帮你。”曹操看了一眼车外跟着跑的郭武,又道:“你看怎么样?”
“我信你个鬼。”唐平翻了个白眼。
“要不我花钱买。”
唐平话锋一转。“我听说你有个妾,姓卞。”
“有,就在洛阳。”曹操笑了,眼神狡黠,一副果然是同道中人的模样。“你想要她?她么,人倒是不错,就是年纪有点大,过了年就二十五了。”
“你愿不愿意吧。我就喜欢年纪大一些的,疼人。”
“有什么不愿意的?”曹操抬起手。“今晚就给你送过去,如何?大丈夫一言既出,可不能反悔。”
唐平没有举手和曹操击掌,只是含笑打量着曹操。“我可告诉你,许攸费了这么大劲,把我带到洛阳来,就是想要这秘诀。你真敢和他抢?”
曹操一愣,有些迟疑,手停在半空中,眼珠转来转去,在唐平脸上来回扫视。
“还有,我曾问他,如果天下大乱,党人派谁出征,平定天下,是不是只有你。”
曹操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地收回了手,苦笑道:“我记不得以前得罪过你啊。”
“没有,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唐平将婢女拉了过来,靠在她身上,笑嘻嘻地看着曹操。“你仔细想想,你们那些人之中,谁的用兵能力超过你?你不要说袁绍、袁术兄弟,他们不行,仗势欺人还行,真遇到强敌,他们撑不过三合,就被人弄死了。”
曹操眼皮一抬,瞅了唐平一眼,欲言又止。
他赞同唐平说的这些话,也清楚党人之中能带兵的不多,比他更强的更是没有。
但这实话太害人了,会将他推进火坑。
许攸的婢女可就在旁边听着呢,将来会一字不落的传到许攸耳朵里去。
唐平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曹操。
只是他的嘴角已经压不住了,上翘出一个优美得让人想揍他的弧形。
他不在乎曹操的答案是什么。
事实上,当曹操犹豫的那一刻,他就成功了。
他要让许攸知道,带他来洛阳,是一个错误,一个可能毁掉党人大业的错误。
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可不是说着玩的。
很快,马车到了洛阳城,在城门口停下,等待检查。
曹操起身下车。
唐平叫住了他。“什么时候想好了,带人来,我随时恭候。”
曹操回头看了唐平一眼,伸手指了指,哭笑不得,随即下了车,快步离去。
过了一会儿,许攸来了,不顾唐平的冷眼,硬是挤上了车。
“你和曹操说了些什么?”
“他想要黄巾力士的训练方法,我要他的妾,姓卞的那个。”
许攸皱皱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有什么意思。我给你挑几个十五六岁,正当年华的,如何?”
唐平笑笑。“她们出生的时候,屋子里也有黄光吗?”
许攸一愣。“什么黄光?”
唐平笑得更加得意。“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许攸明显有些焦灼。“一个倡伎,我关心她干什么。”
“这个倡伎出生的时候,屋子里充满黄光,一天之后才消散。”唐平伸手拍拍许攸的膝盖。“我觉得这和黄巾很配,你说呢?”
许攸斜睨着唐平,脸色铁青。“你从哪儿听来的?”
“你别问我从哪儿听来的,只需要知道是不是真的就行。”唐平锲而不舍的刺激许攸,只要能在党人内部制造矛盾,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你把这个女人弄给我,我就给你黄巾力士的训练秘诀。”
许攸盯着唐平,一言不发。
这么明显的离间手段,太低级了,他怎么可能上当。
但曹操的妾卞氏出生时满室黄光,这样的事,他从来没听曹操说过。
曹操这是有野心啊。
都说火运将终,土命将兴,这样的祥瑞也是他一个阉丑遗赘受得起的?
不知死活的东西,回去就向袁绍报告。
“我去打听打听。”许攸说完,纵身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
进城之后,与许攸告别,曹操上车回家。
马上就要去济南赴任了,还有不少东西要收拾。
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后背凉嗖嗖的,仿佛有人在背后用剑顶着他。
想起与唐平见面的经过,他后悔莫及。
他又不是不知道唐平的人品,何必和他见面,白白惹来这么多麻烦。
怎么和许攸解释,现在成了他最头疼的事。
正想着,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曹操皱了皱眉,心道谁这么放肆,敢在洛阳的街头驰马?若我还是北部都尉,一定要让他们尝尝五色棒的滋味。
一边想着,一边扭头看了一下。
这一看不要紧,他直接惊得坐了起来。
策马而来的正是刚刚告别的许攸,而且许攸怒气冲冲,一脸要杀人的模样。
快了,这么快就发现了?
曹操赶紧下令停车,在许攸赶到之前,下了车,拱手相候,含笑问道:“子远,这么急,要去哪儿?”
许攸勒住坐骑,也不下马,居主临下的俯视着曹操。
“问你件事。”
“什么事?”
“听说你那个姓卞的倡伎出生时满室黄光,经日方散,可有此事?”
曹操心里一咯噔,顿时变了脸色。
这事虽然谈不上机密,但知道的人也不多,除了卞家人,也就是相者王旦。
他也是纳卞氏为妾后,才听卞氏提起的。
他转了转眼珠,随即又笑了。“你是听唐平说的?”
“有没有这回事?”
曹操笑着摇摇头。“这个唐平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女人而已,要便要了,何必这么费劲。子远兄,你对他说,我今天就给他送过去,省得他惦记。”
“你舍得?”
“一个倡伎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曹操耸了耸肩。“当初纳她为妾时,她便不小了。过了四五年,年老色衰,连一儿半女都没有,我早就想送人了。”
许攸点点头。“好,我会送他去史道人府中,你今晚送来。”
“一定。”曹操一口答应。
许攸不再说话,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曹操松了一口气,又后悔莫及。
这唐平真是难缠,挑拨关系也就罢了,还玩这么一手,太黑了。
现在好,妾送出去了,秘诀也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
还是算了吧,以后离他远一点。
——
许攸策马回到唐平的车旁,也没下马,隔着车窗对唐平说道:“曹操晚上会将人送来。”
唐平点点头,却没说话。
看许攸的脸色就知道,这货被气得不轻,心里怕是恨不得要将曹操砍成八段。
而曹操被许攸当街质问,被逼着送出美妾,还拿不到秘诀,估计也恨得牙痒痒。
唉呀,有意思,第一天来洛阳就有好戏上演。
“那黄巾力士的……”许攸试探着问道。
唐平直接将车窗拉上了。“一手交人,一手交秘诀,其他的就别想了。”
“我……”许攸握紧了剑柄,恨不得拔出剑,一剑刺穿唐平的心脏。
唐平又道:“你准备一幢院子,不要太大,但是要舒适,再配好奴婢,我就挑些简单的道法,给你写一份。”
“当真?”许攸转怒为喜。
车里没回应,反倒响起了婢女且惊且怯的叫声,明显是唐平故意的。
许攸很无语,不过看在秘诀要到手的份上,就不和唐平计较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黄巾力士的秘诀到手之后,再找机会讨要更高深的道法,比如战士、刺客之类。
至于钱财、奴婢、宅院,这算得了什么。
只要大事能成,将来所得岂止百倍、千倍。
大丈夫当谋国,改朝换代。
待会儿到了史道人府上,可要好好关照史道人,让他用点心,探探唐平的底,看他究竟是虚有其表,还是真有高深道法。
如果真有道法,那将他带到洛阳来就是大功一件,不仅将秘密扩散的危险控制住了,还多了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袁绍一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许攸越想越开心,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箕踞而坐。
一旁的美婢会意,乖巧地伏下身。
马车在洛阳最繁华的街道上急驰,谁也没注意到马车里正发生着荒淫无耻的一幕。
正如这大汉王朝,看着繁花似锦,其实下面全是虱子和跳蚤,早已腐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