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躺不平

许攸站在院中,仰头看天,沉默了良久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实在赌不起。

好不容易解了党禁,如果再被唐平搅黄了,他将是党人的罪人。

黄巾已经平定,天子很可能已经回过神来,正想着找理由重新禁锢党人。

党人与黄巾有来往的事一旦捅出去,别说天子不会放过,就连普通士人也无法接受。

眼下只有和唐平和解,过了这个风头再说。

等上几年,党人在朝堂上重新站稳了脚跟,大权在握,就算唐平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

“行大事者不拘细节,暂时让他多活几日。”

许攸整理了一下衣服,重新来到小院,正好看到皇甫坚寿带人送来酒食,不禁心里一紧。

皇甫嵩父子出手倒是快,一点时间也不耽误。

许攸快步上前,大笑道:“贤弟,你这主人之道真是周到啊,不论贤愚,都能宾至如归。”

皇甫坚寿笑着还礼。“子远兄赠车送婢,我只是送一些酒食,不足道,不足道。”

许攸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想骂人,又强行忍住了。

皇甫坚寿这句话软中带硬,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他。

要说与黄巾余孽交通,他许攸可比皇甫嵩父子做得张扬,在城外赠车送婢,看见的人可比这儿的人多太多了。

许攸心里恨得想杀人,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主动岔开了话题,一边大笑着,一边上了堂。

“唐士奇,还不出来喝酒?”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唐平懒洋洋的声音。

“哪来的恶犬乱吠,扰人清梦。”

皇甫坚寿的脸抽了抽,拼命憋住,转头背对许攸,免得他看见自己上的笑意。

当面骂许攸是恶犬,这唐平还真是奇士。

不想用也知道,许攸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这时,堂内响起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唐平甩着袖子出来了,眼睛半睁,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堂上,又看了一眼强作笑容的许攸,皱了皱眉。

“你怎么还没走?”

许攸强忍万丈怒火。“我来陪你喝酒啊。”

“别!”唐平抬手打断了他。“看着你这张脸,我吃不下去,我还是饿死算了。”

说完,转身又回去了。

许攸呆立在堂上,手按剑柄,深吸一口气。

皇甫坚寿见状,连忙上前施礼。“子远兄,我已经安排了酒食。等我安顿好这里,立刻派人送去,到时候再陪你喝几杯,请教经义。”

许攸无奈,只好点点头,就坡下驴,转身而去。

看着许攸走远了,皇甫坚寿才走到门口,大声说道:“唐君,许子远已经回去了,请出来用餐吧。”

唐平应了一声,从榻上爬了起来,回到堂上,打量了一下摆好的酒食,满意地点点头。

“看来你们捡了黄巾不少东西啊。”

皇甫坚寿很尴尬。“唐君说笑了,这是我父子的一点心意,并非黄巾财物。”

“都被人抢走了,一点也没留?”唐平半开玩笑的看着皇甫坚寿,眼神嘲讽。

皇甫坚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下,非常不爽。

皇甫嵩大破黄巾,屠杀十余万人,缴获的物资也是堆积如山,但大部分钱财都送去了洛阳,他们父子留下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

说到底,他们只是党人手里的刀。为了能获得党人的认可,为了能够封侯,他们不惜冒着杀降的恶名,对黄巾大开杀戒,为的就是解除某些人的后顾之忧。

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张角还有一个弃徒。

许攸他们事先没说,他们父子哪里能知道这件事。

他很想直接杀掉唐平,但他更清楚,能杀许攸早杀了,之所以不杀,是不能杀,不敢杀。

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莫名烦躁,只得转移话题。

“冀州已经平定,家父将上疏朝廷,请求赦免百姓,减免田赋。”

“行啦,不说这些。”唐平如释重负。

有皇甫嵩这句话,他这次算是没白来。

虽然这件事迟早会做,有他没他都一样,但早一天,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他尝了一块肉,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再次点点头,一声叹息。“还是做官好,有酒有肉,还有人侍候。”

皇甫坚寿心中一动。“唐君想做官吗?”

“本来不想,现在有点想了。”唐平笑道:“不出山也就罢了,粗茶淡饭,也能吃得。可是出了山,尝到这美酒佳肴,道心已破,怕是回不去了。”

“唐君若不弃,家父忝为冀州牧,可辟唐君为吏。当然,你想到洛阳做官也行,举你为茂才便是。”

唐平忍不住笑了。“冀州一年才一个茂才名额,这么重的礼物,我受不起啊。”

“受得起,受得起。唐君这样的奇士不为茂才,又有谁能为茂才。”

唐平摇摇头。“算了,我就不为难你们父子。茂才虽然难得,却不是我想要的。我在洛阳也有几个旧相识,先去找他们盘桓几日,求一个清闲的官做。你不知道,我这人懒,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要不然……”

他忽然停住,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伤感,没有再说下去。

皇甫坚寿盯着唐平,失望之余,又有些郁闷。

他提议由皇甫嵩辟唐平为吏,甚至举他为茂才,并不是敷衍,而是真想拉拢唐平。

从许攸泄露的些许信息来看,这唐平虽然不通经术,却有奇才。

比如这堂下的黄巾力士。

如果他能帮他们父子训练部曲,再练出几百力士,哪怕几十个,对安定皇甫来说,这都是一个千金难买的机遇。

可是听了唐平的话,他知道自己想多了。

唐平在洛阳有故旧,哪里看得上他们父子。

党人看不上他们父子也就罢了,一个黄巾余孽也看不上他们父子,这简直是莫大的污辱。

不过这也怪不得唐平,谁让他们替党人卖命,甘为党人手中的刀呢。

谁愿意和一把刀说话。

想到这些,皇甫坚寿更难受了。

唐平见皇甫坚寿低头不语,心中暗喜。

他愿意回邺城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挑动皇甫嵩父子和党人决裂,断党人一臂。

凉州人是东汉历史上最悲催的角色之一,明明拥有最强大的武力,却不是被关东人当刀使,就是自己砍自己。他们一心想跪舔关东人,最后却被关东人无情的戏耍,两手空空。

先是凉州三明和皇甫嵩,后是董卓。

只是关东人也没想到,董卓最后会暴走,直接掀了桌子,挥刀一阵乱杀。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被他屠了大半。

就眼下而言,皇甫嵩堪称党人第一舔狗,东征西讨,又为袁绍等人争取了几年时间。

黄巾几乎是被皇甫嵩一人荡平的。

与他相比,卢植、朱俊的战功可以忽略不计。

尤其是卢植,在广宗困了张角几个月,就是没拿下广宗。

当然,这不是卢植无能,而是卢植知道更多内幕,不能简单的攻破广宗城,要一网打尽,消除后患,不能留下任何让人联想的蛛丝马迹。

但他用兵的能力有限,最后还是让甘英等人杀出去了。

他被解职,与其说是宦官诬陷,不如说是党人觉得他无能,要换上更听话,也更有能力的皇甫嵩。

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有对皇甫嵩露一点口风,看着皇甫嵩屠戮杀俘,只有当战事结束,许攸才匆匆赶来收拾残局,追查失踪的人和九节杖。

此时此刻,知道了一点真相的皇甫嵩父子想必很不爽。

“凉州不缺武力,缺使用武力的胆气和能力。”唐平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一点,我帮不了你们。”

皇甫坚寿一愣,随即想起了阎忠。

唐平入府时,就是托阎忠的名义。虽然他后来说他不认识阎忠,阎忠也不认识他,却无法令人信服。

刚刚这句话,简直和阎忠的说辞如出一辙。

皇甫坚寿不肯再说,连忙告辞,以免唐平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唐平露出理解的笑容,示意皇甫坚寿自便,他就不送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婢女。

皇甫坚寿也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了唐平的用意,也知道唐平为什么一直不肯对他多说什么。

这个婢女是许攸的人,就是许攸的耳目,但凡唐平对他说了什么,最后都会传到许攸的耳朵中去。

唐平说不想拖累他们,绝非推脱之词,而是明晃晃的事实,只是他之前一直没留意罢了。

皇甫坚寿暗自责备,再次向唐平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

第二天一早,许攸又来了,泰然自若,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听说你想做官?”许攸开门见山,毫不掩饰自己知道唐平和皇甫坚寿说的话。

他就是要让唐平怀疑所有人,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皇甫嵩父子。

“嗯。”唐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想做什么官?”

“事少,钱多,不用上朝,不用办公,无案牍之劳形,无迎送之劳心。”

许攸忍不住嘲讽道:“你想得真美,这样的好官,我还想做呢。换一个吧,这个要求太高了。”

“你做不到没关系,我找别人。”

“你能找谁?”许攸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只是有些发白的手指出卖了他。

“这不关你事。”唐平嘿嘿一笑。“我前些年随张角去洛阳时,认识一个史道人,你有印象吗?”

“有印象。”

“我这次去洛阳,除了谋官求职,也想顺便拜访一下他。”

“你觉得他能帮你谋到这么好的官职?”许攸眉心不由自主的轻颤。

史道人的背后有什么,他可太清楚了。

难道唐平也知道?

唐平摇摇头。“我找他,不是想求官。除了讨论一些道术上的问题,还想看看另外一个人。史道人家里有个小儿,那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胖乎乎的很可爱,你还记得吗?”

“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许攸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却有些发紧。

“我想顺便去看看他。在洛阳那么久,唯一谈得来的也就他了,天真可爱,纯朴自然。其他人么,不是愚蠢,就是粗俗。愚不可及,俗不可耐。”

“你可能看不到他了。”

“为什么?”唐平很惊讶。

“他不是史道人的孩子,是别人寄养在史道人家的。”许攸盯着唐平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你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唐平满脸疑惑,看不出一点破绽。“寄养的?你确定不是史道人的私生子,以寄养的名义带在身边?”

许攸的脸抽搐了一下,收回目光,不再与唐平对视。

他确定,唐平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否则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你可以去问问史道人。”

“好吧。”唐平挠了挠头。“我还让人给他带了礼物去,这么说,怕是收不到了。”

许攸转头看看唐平,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这竖子已经安排了人去洛阳。

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立刻回去。

“既然如此,我们也早些起程吧。”

“我无所谓。”唐平想了想,又咂了咂嘴,说道:“你还是自己找辆车吧,别蹭我的。我不想这一路上和你面对面,影响心情。”

“那是我的车!”许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拂袖而去。

看着许攸出了门,唐平的脸色也阴了下来。

早知会遇到许攸,就不该来邺城。

躲在深山里泡温泉,做神仙,再找几个如花似玉,年轻貌美的道侣,他不香吗?

唉,我这忧国忧民的心啊。

——

离开邺城时,唐平一直坐在车里,别说下车,就连车帘都不怎么掀。

实在累了,就让婢女捶捶腿,做个足疗什么的。

他不问婢女的名字,婢女也听话,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从不多嘴。

至于她是不是借着下车的机会向许攸汇报什么,唐平也不问。

许攸这一生几乎就是阴谋诡计的一生,为党人奔波的一生,身兼游侠与谋士,下手狠辣,做人也阴险,安排个耳目什么的还不是天经地义。

他当时讨要马车和婢女,就是希望许攸能相信他没什么野心,只想做个闲人散仙。

可惜,他低估了许攸的警惕性。

如果不是担心他还有后手,现在只怕已经身首异处。

要不要去洛阳,要不要趟这浑水,是他现在必须要搞清楚的问题。

比起邺城,洛阳更危险。

比起皇甫嵩父子,那些党人更难缠。

皇甫嵩父子可以劝,那些党人却已经下定决心,并且为此筹划了十几年,任何人都劝不住。

乱世将至,吾何以归?

唐平觉得很无奈。

他给自己取名唐平,就是想躺平,奈何就是躺不平。

也许应该……奋斗一下?

念头一起,他又叹了一口气,迅速将之抛之脑后。

一介布衣,还顶着一个黄巾余孽的恶名,奋斗个屁啊。

还是躺平好。

他们不让我在山里躺平,我就去洛阳躺平,谁也别想拉我起来。

小胖子,你该还我的人情了。

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唐平打了个哈欠,将脚伸到婢女的怀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