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是我的钱

“走吧,回山。”唐平出了城,过了护城河桥,对郭武说道。

后心全是冷汗,风一吹,透心凉。

郭武正拢着袖子,蹲在路边东张西望,突然听到唐平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起身。

“上使……”

话音未落,就挨了唐平一脚。

“上你老母!这么大声,你是想我死吗?”唐平低声骂道,同时心虚的看向四周。

城门口的士卒听到郭武的声音,已经看了过来。

郭武如梦初醒,连忙压低了声音。“上使,人救出来了吗?”

唐平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说道:“废话。”

郭武紧紧跟上,同时不断回头。“哪儿呢,我一个也没看到啊。”

“你再回头,被人砍了脑袋,以后就真的看不到了。”唐平又气又急,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当初就不该教张角训练黄巾力士的办法。

这些家伙虽然练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却也练坏了脑子,和白痴没啥区别。

果然速成的都有副作用。

不过话又说回来,聪明人谁练硬气功啊。

郭武不敢再说,拢着手,抱着臂,跟着唐平一路急行,直到脱离守城士卒的视线。

郭武浑然无事,唐平却又有些气喘。

他这几年在山里过得太自在,完全躺平,体力有点跟不上了。

“休息一会儿。”唐平呼哧呼哧的喘着。

“唉。”郭武应了一声,又道:“上使,要不,我背你走吧。”

“你背我?”唐平斜睨着郭武,一脸嫌弃。

“你看起来也没几斤重。”郭武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我力气大得很,背你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走得更快一点。要不是你拖累,这点路,我只要一半时间就赶完了。”

“我……”唐平的自尊受到了万点暴击,很想骂人。

他想了半天,说道:“我嫌你臭。”

“臭吗?”郭武扭着头,闻闻左边,又闻闻右边。“我觉得不臭啊。”

唐平不想和他说话,将头扭向一边。

突然,他眼神一缩,连忙收回目光,转身就往路边躲。躲了一半,又想起郭武,回头又来扯郭武。

没扯动。

这厮太壮了,像堵墙,纹丝不动。

“你扯我干什么?”郭武一脸的天真无邪。

“我……”唐平欲言又止,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随即换上一副淡然的笑容,看向大路上突然减速的马车,同时挺直了身体。

出门没看黄历,撞见灾星了。

就说嘛,不可能这么顺利,不出点妖蛾子反而不正常。

只是没想到墨菲定理这么快就见效了。

马车还没停稳,车窗就被人拉开,露出一张白净却莫名透着戾气的脸。

“唐……平?”那人盯着唐平,看了片刻,露出欣喜的笑容。“真的是你吗?这可真是难得啊。”

唐平轻轻点头,不卑不亢。“许子远,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唐平不想见的人之一,南阳人许攸。

许攸又看向唐平身后握紧拳头的郭武,嘴角轻撇。“他就是黄巾力士吧?”

唐平不置可否。

“我想试试他的身手,可否?”许攸收回目光,看向唐平,笑意盈盈。“我听卢子干说,黄巾力士力大无穷,悍不畏死,一直想亲眼见一见。今天难得碰上,不试一下,岂不可惜。”

“要试便试,看我不打出你屎来。”郭武怒气勃发,举步就要上前。

唐平转头,瞅了郭武一眼,郭武顿时泄了气,乖乖地退了回去。

“一个力士而已,又不是战士,更不是死士,有什么好试的。”唐平轻描淡写的说道。

许攸眼睛一亮。“还有战士和死士?”

唐平沉默不语,高深莫测。

他之前就认识许攸,知道许攸虽是儒生,却自恃剑术过人,好与人比斗,听到战士、死士这样的字眼就像苍蝇见了血,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这么说,就是想勾引他,让他不至于心生歹念,赶尽杀绝。

许攸可不是什么善人,杀心很重。

郭武的身手对付一般人还行,对付许攸是远远不够的。

认识的几个党人中,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货。

别人还能好好说话,他却是一言不合就拔剑。

见唐平不说话,许攸心痒难耐。他看看四周,见人来人往,不便说话,便道:“多年未见,何不随我去邺城,盘桓几日?”

唐平想了想,转身上了车。许攸的车很宽敞,也很豪华,铺着厚厚的毯子也就罢了,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婢女在一旁侍候。

见唐平上车,婢女缩在一旁,尽可能腾出空间。

许攸抬起手,正要敲击车壁,让车夫赶路,唐平摆摆手。“不用,我们说几句话就行。”

许攸含笑看着唐平。“唐君,你这是对我许攸有意见,不屑为伍?”

“嗯。”唐平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和憎恶。“做出这种事,的确让我看不起。就你们这样,还想争天下,你自己信吗?”

与许攸这种人相处,不能表现出一点弱势,否则他就会得寸进尺,无所顾忌。

许攸面色一寒,抚着胡须。“以逆取,以顺守,天下莫不如此。”

“行吧,你想怎么取都行,与我无关。只是有一件事,你要帮我办一下。”

许攸忍不住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我懒,不想亲自动手。”唐平理直气壮,眼神凌厉逼人。

许攸眼神微缩,盯着唐平看了半晌,才不自然的笑了笑。“你说,什么事?”

“取回张角三兄弟的首级,给我送来。”

许攸再次震惊,狐疑地打量着唐平。“你不是……已经破门而出,与太平道没关系了吗?”

“我的确与太平道没关系了,但张角好歹救过我一命,这个人情不能不还。”

许攸微微蹙眉,沉吟不语,目光闪烁不定。

唐平又道:“如果我想帮他,现在不会是这个局面。”

许攸的目光再次一闪,微微颔首,同意唐平的观点。“这倒是实话,如果当初他听你的,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所以……”他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想杀了你。”

唐平扯开衣领,伸长脖子,送到许攸面前。

“来,冲这儿砍。”

许攸一动不动,脸颊不由自主的抽搐,扶在车壁上的手指也下意识的跳动着。

这是他出剑前的下意识动作。

唐平紧张到了极致,却强迫自己镇定,不能露出半点恐惧。

许攸一直没动。

过了一会儿,唐平坐了回去,整理好衣领,平静地说道:“不敢做的事,就不要说,说出来也是让人笑话。我没时间和你闲扯,你赶紧下车。”

“什么?”许攸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我的车。”他叫道。

“你信不信我让你们党人怎么解禁的,就怎么再禁一次?”唐平眼皮一翻,寒声道:“我这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

许攸顿时语噎,盯着唐平看了又看,半晌才缓缓起身,伸手拉开一旁的抽屉。

唐平伸脚,“啪”的一声,将已经拉开的抽屉踢了回去,差点夹着许攸的手。

“我拿点钱!”许攸恼羞成怒,急赤白脸的嚷道。

“现在是我的钱。”唐平又看了一眼车角的婢女。“包括她和车夫。邺城离这儿不远,我都能走得到,你想必很轻松。你这大名士,大游侠,到了邺城还缺钱?”

“你果然去了邺城?”许攸再次露出了杀气,手握住了剑柄。

“我不仅去了邺城,还见了皇甫嵩,要他释放俘虏。”

“还有呢?”许攸缓缓抽出半截长剑。

车厢内寒光四射,杀气腾腾。

小婢女吓得面无人色,抖成一团,泪珠沿着白嫩的脸庞,无声的滑落。

唐平上下打量着许攸,无声地笑了,带着一丝轻蔑。“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懒得说你们那点破事。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当作这辆马车的回礼。”

“什么话,值一辆马车?”许攸嘴上说得不屑,眼神却变得热烈起来。

唐平转头看向窗外,幽幽一声叹息。“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没想过吗?黄巾看似声势浩大,其实只是热闹而已,真正的麻烦在边疆。如果凉州再出事,你们怎么办?弃凉吗?”

许攸眼珠一转,沉吟道:“何必要弃?”

“不弃凉,谁能平定凉州之乱?皇甫嵩,朱俊,还是卢植?”唐平嗤的一声轻笑,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屑。“你们党人自诩国之柱石,平定黄巾这样的乌合之众,却要依赖一个凉州人,一个扬州人,还有一个幽州人,你不觉得恐怖吗?真要是天下大乱,你们派谁出征?曹操?”

许攸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几次欲言又止,脸色却不自觉的凝重起来。

唐平的话,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要害。

半晌后,他起身下车,对车夫交待了几步,大步流星地向邺城走去。

唐平长出一口气,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转头看向缩在一角的婢女。

“会唱曲么?来,给道爷唱一个。”

——

皇甫坚寿快步下了台阶,人还没走到许攸面前,手已经拱了起来,笑容也堆满了脸庞。

“子远兄,你怎么来了?”

他看看许攸身后,又道:“你……是住在附近吗?”

许攸露出一丝不快。“刚刚来的路上,遇到了唐平,马车和奴婢送给他了。”

“唐平?”皇甫坚寿心里一紧,再次打量了许攸一眼,看出了许攸的不悦,便知大概。他一边伸手相邀,请许攸进府,一边说道:“是一个年轻人吗?模样平平无奇,却有几分胆略。”

“你认识他?”许攸斜睨着皇甫坚寿。

“他刚刚从这里离开。”

“哦?”许攸故作惊讶。“他来拜见令尊了?”

皇甫坚寿叹了一口气,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只是没提唐平冒充阎忠所托的事。

这件事,他已经关照过门前的士卒,不准对任何人提起,否则格杀勿论。

守门的士卒都是皇甫家的部曲,忠诚无虞。

最后,皇甫坚寿说道:“子远兄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许攸再次皱了皱眉。

他对皇甫坚寿的称呼非常不爽,一介西凉武夫,也想和自己称兄道弟,未免不自量力。可是眼下有求于人,他又不能不强忍着。

等过了这段时期,再作计较吧。

“他是张角弃徒,我们之前见过数面。”

“什么?”皇甫坚寿大吃一惊,停住脚步。“那我立刻派人去追,不能让他跑了。”

“派人去追是应该的,却不能伤他性命。”

“为何?”

“你先去安排人追他,回来再与你细说。”

皇甫坚寿瞅了许攸一眼,心中不快,却不好发作,只得将许攸先送到后院,与皇甫嵩见面。

“阿翁,许君刚才说,唐平是黄巾余孽,还是张角的弟子。”

皇甫嵩也吃了一惊,身体微挺。“子远,竟有此事?此前为何不曾听你提起?”

许攸点点头。“君侯,还是先派人追他回来再说,千万不可伤了他性命。”

皇甫嵩没有多问,让皇甫坚寿亲自去办。

皇甫坚寿匆匆而去。

皇甫嵩命人设酒,招待许攸。他没有追问,只是脸色沉重,堂上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

许攸喝了两杯酒,有点扛不住沉默带来的压力,主动开口说道:“君侯不知道此人,也不足为奇。他追随张角的时间不长,认识他的人也不多。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他,却始终未得音讯,没想到来的路上,就这么巧,居然遇见了他。”

他又喝了一杯酒。“还有一个黄巾力士。”

皇甫嵩眉心一紧。“黄巾力士?”

许攸嘴角轻挑。“是的,黄巾力士。君侯可能不清楚,这黄巾力士就是唐平的杰作。此人不好经术,却有些奇技淫巧、奇门法术。虽是张角弟子,却不喜《太平经》,称此经乃是伪道,不是真道。也正因为此,他才自弃师门,离张角而去,音讯全无。”

皇甫嵩眉心皱得更紧,拢在袖中的手也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头。

他大致猜到许攸的来意了。

许攸不是为赵忠的宅第逾制而来,而是为逃脱的黄巾余党,以及久寻不见的九节杖。

张角兄弟死了,黄巾的重要成员也几乎被他斩杀殆尽,但是张角的九节杖却下落不明。他查了好久,才知道张角病死之前,曾有一批黄巾力士突围,虽然大部分被杀,却还是有人逃了出去。

但这个责任不是他的,当时还是卢植指挥作战,接替卢植作战的董卓和他交接时,只字未提此事。

卢植应该没对董卓提起,却告诉了许攸,所以许攸才匆匆赶来。

董卓也是凉州人,如果知道此事,不可能一句不提。

“这么说,有黄巾余孽去投这个唐平了?”

“应该是,所以杀了唐平也没用。只要九节杖还在,那些黄巾力士没有全部歼灭,黄巾就会死灰复燃,后患无穷。”

皇甫嵩的嘴角不由得颤了一下,一丝不屑一闪即没。

他才不在乎黄巾会不会死灰复燃,那是党人要担心的事,不是他要担心的事。

他已经为他们做得够多了。

这么大的骂名都背了,还想让自己做屠刀,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