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甫嵩

邺城西门外。

唐平看着远处的城门,以及城门口检查的士卒,将郭武叫到一旁。

“你在这儿等着。如果天黑之前,我不出来,你就要不等了,直接回山里,听见没有?”

郭武不解地看着唐平。“没有我,你怎么进城?”

唐平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有你,我才进不去。”

即使解了黄巾,换了衣服,郭武过于强壮的身材还是太显眼。

而此时此刻,唐平最不希望的就是引人注意。

他一个人可以顺利的进城,带上郭武就不行。

郭武挠挠头,没有争辩,拢着袖子,蹲在路边。

不得不说,他虽然笨了点,却听话。

唐平又关照了一遍,这才一个人向城门走去,很快就混进人群中,慢慢向城门口移动。

出了山,路上的行人就多了起来,只是个个脸色沉重,眼神悲伤,不少人还戴着孝,像是刚刚安葬了家人归来。

一场大乱之后,不知道多少家、多少户遭受了丧亲之痛。

城西的山坡上,到处是飘扬的白幡,呛人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味。

唐平低着头,不想看,不敢看。

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又或者转过身,落荒而逃。

城门黑洞洞,宛如巨兽的血盆大口。

——

顺利进了城,来到冀州牧府。

二十名甲士分成两队,站在大门左右两侧。

他们身着绛红战袍,身披髹了黑漆的战甲,手中持戟,腰间佩刀,目不斜视,威风凛凛,警惕地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虽然那些行人被他们的杀气所慑,都在几十步之外,贴着对面的墙走,根本不敢靠近。

当唐平缓步而来时,他们都有些惊讶,随即握紧了手里的长矛,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唐平来到门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心中一声叹息。

从现在起,他就没有退路可言了。

双足微分,站定,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又缓缓抬起头,看了一下大门上的匾额,一丝不屑的冷笑在嘴角轻轻挑起,世外高人的傲慢和自负气质怒放,不可一世。

演技全开,此刻,我就是名士附体。

谁敢惹我?

说起来,这还是跟张角学来的,当初为了扮神仙,忽悠信众,他可下了不少功夫。不仅会演讲,会治病,更会演戏。

看门的甲士原本已经横眉冷目,准备喝斥,见此情形,反倒有些犹豫起来。

唐平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头上没戴冠,却戴了一个毛茸茸的皮帽子,将耳朵都遮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鼓鼓囊囊,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副怕冷畏寒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威胁。

可是他当他抬起头,直起腰,畏惧之意散去,顿时多了几分伟岸,眼神也变得极具挑衅意味,微挑的嘴角更是可恶,让人一看就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

但偏偏没有一个士卒敢出声喝斥。

“足下是哪位?”队率走了过去,没好气的说道。“这里是冀州牧府,闲人不得靠近,赶紧走。”

他年约三十,身材高大,自带肃杀之气,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悍勇之士。

唐平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队率。“山中野人,来救皇甫嵩一族性命。”

队率登时变了脸色,厉声喝道:“大胆,槐里侯、左车骑将军、冀州牧的名讳,也是你可以提的?”

唐平“噗嗤”一声笑了。“好吓人的头衔,可惜,命不久矣,还要遗臭万年。”他摆摆手,神情不屑一顾。“你速去通报,就说我受阎君所托,特来救他一命。他要是不肯见我,我就走了。”

队率一愣,立刻缓了语气,低声说道:“你说的是……哪位阎君?”

唐平脸色一沉。“放肆,这也是你能打听的?”

队率盯着唐平看了又看,没敢再说,转身吩咐了一下,让人看紧唐平,自己匆匆进了府门。

两个士卒走过来,礼貌而客气的对唐平拱手施礼,请他到一旁暂歇,不要挡在大门口。

唐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傲然而立。

两个士卒互相看看,心中不快,却不敢发作。

这年轻人看起来其貌不扬,但言语之间的气度却让人不敢小觑,谁知道是哪位名士?连队率都不敢得罪,他们就更不敢放肆了。

万一得罪了他,到时候皇甫嵩怪罪下来,他们可承受不起。

过了一会儿,队率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唐平躬身施礼,又侧身相邀。

“请!”

唐平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跟着队率走进了侧门。

两人走过前院,穿过侧门,又走过一道长长的巷子,来到后院,来到一个小院前。

门口站着两个甲士,盔甲鲜明,手持铁戟,神色冷峻,仿佛铁铸一般。

小院门前,站着一个中年人,三十多岁,身穿锦袄,没有披甲,腰间却佩着刀。

他上下打量了唐平两眼,露出一丝惊讶,却还是整肃身形,拱手见礼。

“在下皇甫坚寿,敢问足下高姓大名,又是受哪位阎君所托?”

唐平同样上下打量了皇甫坚寿两眼,淡淡地说道:“我或许应该说出阎忠的名字,但我不想骗你。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皇甫坚寿愕然,一旦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姓唐,名平,平平无奇的平。”

“原来是唐君,敢问字号?”

“隐居山中,不与人接,原本无须这些。”唐平叹了一口气。“可是要出山,不得不从俗,于是刚刚来的路上,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字,士奇。士不可不弘毅的士,平平无奇的奇。”

皇甫坚寿差点笑出声来,这人真是奇怪,字都是师长所赐,哪有自己给自己起的?

看来又是一个隐居山间的狂士,跑这儿大放厥词来了。

这几天,他见过好几个这样的人了。说得疏淡自然,其实还是想求名求利,虚伪得很。

他很烦这些人,却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应付。

“士奇?好字,唐君真是人如其名,看似平平无奇,却是真正的奇士。”

唐平嘴角挑起一抹含义复杂的浅笑。“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皇甫坚寿再次一愣。“我应该听过唐君的名号吗?”

“不知道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唐平再次打断了话题。“令尊何在?有些事,我只能和他说。”

皇甫坚寿盯着唐平看了片刻,侧身相邀。

“唐君,请随我来。”

唐平跟着皇甫坚寿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上的皇甫嵩。

皇甫嵩大约五旬出头,身材魁梧,脸形瘦长,不苟言笑。两眼微眯,看人的瞬间却如刀剑一般锐利,仿佛能直接看透人心。

皇甫坚寿将唐平引到阶前,自己快步上阶,来到皇甫嵩身边,耳语了几句。

皇甫嵩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阶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的看着唐平。

“恕某眼拙,也觉得足下陌生得很。”

唐平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皇甫嵩也不出声,看着他走到门口,才咳嗽了一声。

门口的两个甲士就像被激活的木偶一般,突然转身,手中的长戟相交,发出清脆的交鸣,拦住了唐平的去路。

唐平停住,缓缓转身,打量着皇甫嵩,眼神更加不屑,嘴角的笑意更浓。

皇甫嵩面无表情,语气从容中带着自负。“我这州牧府虽不大,却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这堂虽然不宽广,台阶虽不高耸,也不是谁都能登的。你要想活命,最好说实话。”

他顿了顿,倏地抬起眼皮,目露寒光。“你究竟是谁?”

唐平微微一笑。“你拿死来威胁我?”

皇甫嵩心中一凛,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强大的威压。

他不相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挡住他这一身的杀气。

虽然他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在乎生死。

“人孰能不死,无非是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的区别罢了。”唐平语气平静,迎着皇甫嵩的目光也没有一丝畏缩,反而有一些怜悯。“我不过是一闲散之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早死晚死也没什么区别。可惜的是你,一生委屈,只想振兴家门,却为人所欺。”

唐平停顿了片刻,微向一笑。“被人笑话也就罢了,还连累了家门,真是不孝啊。”

皇甫嵩的眼角抽了抽,负在身后的手放了下来。他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唐平面前,拱拱手。

“敢请教,谁欺了我,我又如何连累了家门?”

“你与黄巾有仇吗?”

皇甫嵩眉心微蹙,有些不快。

他身后的皇甫坚寿也有些无奈。

这个年轻人就不肯好好说话,明明问他东,他偏要说西,绝不正面回答,可恶之极。

唐平盯着皇甫嵩,收起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不要跟我说,黄巾是贼,你为国平叛,杀他们天经地义。”

“难道不是?”皇甫坚寿忍不住反问道。

他实在忍不了唐平这质问的语气,好容易抓住机会,自然要反驳一下。

唐平哼了一声,目光依然盯着皇甫嵩,根本没看皇甫坚寿一眼。

“且不说黄巾是不是造反,就算他们是造反,你平叛则可,如此大肆杀戮,却不止有干人和,更有违家训。”

“这又从何说起?”皇甫嵩淡淡地说道。

“我听说,你叔父皇甫威明(皇甫规)为护羌校尉,奉诏平乱,力主和抚,不尚杀戮,可有此事?”

皇甫嵩神情微滞,原本坚定的眼神有些游移。

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唐平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难道羌人是人,黄巾信众就不是人?羌人造反,情有可原,可以招抚。黄巾起事,就罪该万死,就该赶尽杀绝?”

皇甫嵩深吸一口气,侧身让开了唐平逼视的眼神,伸手相邀。

“唐君,请堂上说话。”

“不必了。”唐平摇摇头。“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怎么做,悉听尊便。只是……”他抽出一直拢在袖子里的手,指着天,寒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安定皇甫的列祖列宗也在看。”

说完,他转身就走,直接向两名甲士的铁戟撞去,就像要自杀一样。

皇甫坚寿看得清楚,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去,推开甲士。

唐平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皇甫坚寿吓出一身冷汗,回头看着皇甫嵩,不禁吓了一跳。

转眼之间,原本挺立如松的皇甫嵩就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垮了,面无血色。

“阿翁,我……我追他回来?”

皇甫嵩缓缓地摇摇头,一声叹息。“不用了。能说的,他已经说了。不能说的,追他回来也不会说,只会徒增烦恼。”

“他究竟是谁?”

皇甫嵩抬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不要问,就当他从来没来过。”

皇甫坚寿愕然,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要想想。”皇甫嵩拱着手,缓缓登堂,在正中间坐下,闭上眼睛,如泥胎木偶。

皇甫坚寿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敢多嘴,只得拱手侍立一旁,暗自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