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河支流的芦苇荡里，腐叶的腥气混着云瑾瑜腿伤的血污，引来成团的蚊蝇。她将最后半块硬饼掰碎泡软，看着瑾英费力吞咽时脖颈处凸起的青筋。妹妹左腿的刀伤开始溃烂，前夜用银簪烙合的皮肉翻卷发白，渗出黄浊的脓水。
“明日就能到青州渡口。“她贴着瑾英滚烫的额头低语，怀中的半枚虎符硌着心口发疼。月光穿过篷船破洞，照见包袱里那套粗布衣裙——阿蛮准备的男装早已被血污浸透，此刻正裹着任婉清留给她的那支银簪。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云瑾瑜本能地扑在瑾英身上。舱外传来重物落水声，船老大的惨叫戛然而止。她摸到舱板缝隙里渗进的冷水，听见熟悉的嗓音穿透舱壁：“大小姐别来无恙？“
曹得召的脸出现在舱口时，云瑾瑜的银簪已抵住咽喉。这个父亲生前最器重的漕运管事，此刻锦衣玉带，腰间却挂着北狄样式的弯刀。“父亲若知你通敌……“她话音未落，曹得召突然放声大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烫疤。
“三年前沧州盐案，云大人为保官声，将我们三十七个弟兄当弃子时，可曾想过有今日？“他指尖划过瑾英溃烂的伤腿，“这小孽种倒是命硬，中了我特制的腐骨散还能喘气。“
云瑾瑜的银簪擦着他咽喉划过，却在半空被弩箭击飞。曹得召抬脚踩住她骨折的右腿，碾得骨碴刺破皮肉：“知道你们怎么被发现的？“他晃了晃从瑾英襁褓摸出的半块玉佩，“云氏双鱼佩，合则生，分则死——这道理，墨将军可比你清楚。“
剧痛中，云瑾瑜看见墨离尘的亲卫正在岸边列队。火把映出那人玄色大氅上的金线螭纹，与三年前父亲寿宴上那位“沧州盐商“的装扮分毫不差。她突然明白父亲临终前那个笑——原来朔州城破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杀局早在更早前就已布下。
山崖边的断柏挂着半幅染血的襁褓，云瑾瑜在坠落瞬间将瑾英绑在胸前。曹得召的狞笑混着碎石簌簌坠落：“当年你爹把我踹进盐井时，可曾想过他的千金会死得更惨？“她后背着地的刹那，怀中突然传来玉佩碎裂的脆响。
剧痛让视线模糊成血色，却清晰照见瑾英眉心浮现的朱砂印——那不是什么胎记，而是云氏女婴满月时用鸽血点的守宫砂。此刻这抹殷红竟与崖壁浮雕产生共鸣，先祖持剑像的瞳孔处突然射出机关锁链，将她们拽进隐秘洞窟。
“阿姐……“婴孩的呓语让云瑾瑜汗毛倒竖。她摸索着扯开襁褓，发现瑾英后颈不知何时多了排细密针孔——分明是出逃那夜在酱园地窖，阿蛮为婴儿施针退热时留下的。记忆突然翻转，老仆空荡的右袖管与曹得召心口烫疤在脑海中重叠，都是三年前沧州盐案受刑的印记。
洞外传来铠甲摩擦声，云瑾瑜握紧断簪藏在钟乳石后。来人左眼缠着渗血的麻布，喉间伤口随着呼吸发出风箱般的声响，正是本该战死的云振轩！可他手中断枪挑着的，竟是阿蛮那半截灰白头颅。
“二叔？“颤声呼唤换来的是凌厉枪风。云瑾瑜翻滚着躲开致命一击，断簪在石壁上擦出火星。云振轩的独眼泛起诡异青光，招式路数竟与北狄骑兵的破阵枪法如出一辙。生死关头，她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那本《戎机录》的记载——狄人有种邪术，能用银针刺穴操控尸身。
弩箭破空声响起时，云瑾瑜正扯开瑾英的襁褓。淬毒的箭矢穿透云振轩的太阳穴，却也将婴孩襁褓射落悬崖。她半个身子探出岩壁，看着那抹素锦消失在雾气中，耳畔传来北狄暗卫的嗤笑：“云氏双生珏，今日总算凑齐了。“
墨离尘的声音自崖顶传来，带着冰刃相击的冷意：“云姑娘若不想令妹喂狼，不妨说说《山河渠舆图》的下落。“他掌心躺着另半枚玉佩，莹润青玉上染着新鲜的血迹。云瑾瑜的指甲抠进岩缝，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染血锦帕突然浮现字迹——浸过瑾英伤处的脓血，竟显露出朱砂描绘的水道密纹。
朔州城废墟深处，最后一处暗渠的爆炸震飞了墨离尘的螭纹玉冠。副将捧着从佩剑机关取出的羊皮卷狂奔而来：“将军，这图所示水道直通洛京皇陵……“话音未落，他的喉咙已被弯刀割开。墨离尘抚摸着羊皮卷边缘的焦痕，突然发现某处墨迹遇热显形——竟是云思远的手书：“请君入瓮“。
暴雨冲刷着洞窟外的尸骸，云瑾瑜将银簪刺入腿伤搅动。剧痛让她神智清明如刃，父亲书房那盆永不凋谢的辛夷花，原是藏着暗格的机关。她舔了舔混着血与泪的唇角，对着步步紧逼的北狄暗卫轻笑：“不是要找《山河渠舆图》吗？“染血的裙裾扫过岩壁先祖浮雕，整座山体突然开始震颤。
三百里外，漕帮总舵的青铜鼎嗡鸣不止。大当家摔碎酒碗跃上瞭望台，见北天星宿隐现血光：“云家的丫头，到底还是启动了‘九宫闸’。
洞窟深处的钟乳石滴着血水，云瑾瑜的脊背紧贴湿滑岩壁。云振轩的尸体横在五步开外，那支淬毒弩箭的尾翎仍在颤动。黑衣人首领的弯刀挑起瑾英的襁褓，婴孩眉心朱砂印在火把下泛着妖异的红光。
“云氏守宫砂？“首领的官话带着阴山北麓的腔调，刀尖划过婴孩细嫩的脖颈，“不如让本使验证……“话音未落，云瑾瑜突然抓起岩缝里的硫磺粉扬向火把。爆燃的火星刺痛众人双目，她趁机咬破舌尖，将混着血的唾沫啐向洞壁先祖浮雕的眼睛。
轰隆闷响自地底传来，整座洞窟开始剧烈震颤。黑衣人踉跄着撞上石柱，云瑾瑜趁机夺过襁褓。碎石如雨坠落，她循着记忆中的机关图谱，赤足踏过七块刻着星宿的青砖。当最后一步落在奎宿位时，岩壁轰然洞开，腐浊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
“是古漕渠！“北狄人的惊呼被塌陷的巨石淹没。云瑾瑜纵身跃入暗河，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襁褓系带死死缠在腕间。黑暗中有浮力推着她们前行，直到肺叶几乎炸裂时，头顶突然现出碗口大的光斑。
破出水面的刹那，云瑾瑜听见熟悉的摇橹声。晨雾中，挂着红灯笼的酱船正在芦苇荡收网，船头老妪的蓑衣下露出半截青灰色官服——正是朔州府衙失踪半年的女牢头！
“柳嬷嬷……“她呛着水喊出这个称谓，喉间涌上铁锈味。老妪手中渔网骤收，将她们拖上甲板的动作利落得不似六旬老人。船舱里蒸腾着豆酱的咸涩，瑾英的哭声突然转弱，云瑾瑜摸到她后颈针孔渗出的黑血，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腐骨散。“柳嬷嬷掰开婴孩眼皮冷笑，“曹得召倒是舍得下本钱。“她掀开舱板取出紫檀药箱，金针在烛火上烤得通红，“按住她天枢、神阙二穴！“
云瑾瑜颤抖的指尖刚触到妹妹肌肤，就被老妪厉声喝止：“用虎符！你父亲没教过你云家血脉的用法吗？“半枚青铜符压在瑾英肚脐的瞬间，婴孩周身突然泛起青紫脉络，柳嬷嬷的金针沿着经络疾刺，黑色毒血从针孔激射而出，在舱板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当年你祖父救我一命，今日算是还清了。“老妪甩去金针上的毒血，扔来件粗布短打，“换上衣衫，明日丑时漕帮换哨，这是最后的机会。“
夜幕降临时，酱船悄然泊进芦苇深处。云瑾瑜嚼着盐渍梅子保持清醒，怀中的瑾英因高热不断抽搐。柳嬷嬷突然扣住她腕脉：“你腿骨错位三寸，再拖就要成跛子。“话音未落，老妪枯手猛力一扳，骨节复位声混着云瑾瑜压抑的闷哼惊飞夜鹭。
三更梆子响过，岸上传来鹧鸪暗号。云瑾瑜背着妹妹钻入运酱缸的驴车，浓烈的豆腥味掩盖了血腥气。当车轮轧过青州渡口的界碑时，她听见曹得召的嗓音在查验通关文书：“这两个腌货缸子，给爷撬开看看。“
衙役的佩刀刺入酱缸的瞬间，云瑾瑜将瑾英塞进中空的船桨。腐臭的酱汁顺着缝隙浇在头顶，她握紧那支银簪，听见曹得召的脚步声停在耳畔：“这缸沿的泥印倒是新鲜……“
“曹管事好大官威啊。“柳嬷嬷的破锣嗓子突然响起，木屐踢踏着走近，“上月往北狄运的三船私盐，老身恰巧在税吏那瞧见了底单。“曹得召的呼吸骤然粗重，佩刀入鞘声清脆：“既是柳嬷嬷的货，自然无需查验。“
漕船离岸时，云瑾瑜透过缸缝看见墨离尘的玄色大氅出现在渡口。他手中把玩着半枚玉佩，月光映出侧脸的刀疤——那分明是五年前父亲平定南疆时，被叛军首领所伤的痕迹。记忆如惊雷炸响，她终于想起为何初见时觉得眼熟：墨离尘，本名慕容迟，正是当年叛军首领的独子！
洛京方向的夜空突然腾起火光，柳嬷嬷掀开缸盖扔进个油纸包：“这是你要的东西。“云瑾瑜展开染血的《山河渠舆图》，发现父亲标注的九处闸口竟与妹妹身上毒针的分布完全吻合。图纸边缘的朱批刺痛双目——“瑾瑜启：九闸俱毁，则北狄十万铁骑尽殁黄沙“。
漕船突然剧烈颠簸，下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云瑾瑜扑到船尾，见洛水正在月光下倒流，河床裸露处现出森森白骨。柳嬷嬷的狂笑混在风里：“九宫闸开了！你父亲用二十年布下的死局，终是在今夜收网了！“
对岸山崖上，墨离尘的佩剑斩断最后一根闸索。他望着滔天巨浪吞没北狄暗卫的战船，唇角扬起与云思远如出一辙的冷笑。怀中玉佩突然龟裂，浮现出云氏家主才能看懂的密文：“诛狄者，非兵戈，乃山河“。
云瑾瑜在激流中抱紧妹妹，任由漕船撞向水门残骸。巨大的冲击力将她们抛向半空时，她看见洛京城头升起玄底金纹的云字旗——那本该随朔州城焚毁的军旗，此刻正在黎明前猎猎招展。怀中的瑾英忽然睁眼，瞳仁里映出千里外黄沙漫天的战场，北狄可汗的金帐正在地动山摇中坍塌。
“抓紧了！“柳嬷嬷的钩索缠住她们腰身，老妪臂膀肌肉虬结，竟是使出军中擒龙手的绝技。三人跌进运粮草的空船舱时，洛水两岸已尽是浮尸。云瑾瑜掰开妹妹紧攥的拳头，发现里面攥着块带血的青铜碎片——正是墨离尘那半枚玉佩的内芯。
柳嬷嬷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黑血：“老身终究……没等到云帅说的太平年……“她颤巍巍扯开衣襟，心口处的云纹刺青已溃烂流脓，“当年沧州盐井……我们三十七个兄弟……“
云瑾瑜握住她渐冷的手，想起酱园地窖里阿蛮空荡的袖管。当第一缕晨曦穿透船窗时，老妪的瞳孔已散，枯掌却死死扣着舱板上某处凸起。云瑾瑜摸索到暗格机关，弹开的夹层里躺着本泛黄的《沧州死士录》，首页赫然记载着柳嬷嬷与曹得召、阿蛮等人的姓名，朱砂批注力透纸背：“此三十七人，忍辱负重，当为万世楷模“。
漕船顺流漂向出海口，云瑾瑜将妹妹缚在背上，拆下船帆制成简陋的襁褓。咸涩的海风里，她对着水面的倒影削去长发。断发飘落时，洛京城头的云字旗突然转向，朝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猎猎飞舞，仿佛某个逝去的灵魂在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