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裂帛

惊雷炸开天幕的刹那,整座朔州城在电光中显露出苍白的轮廓。青砖城墙上蜿蜒的血迹被暴雨冲刷成暗红色溪流,顺着垛口汩汩而下。云思远倚在潮湿的雉堞边,铁甲缝隙里渗出的血水混着雨水,在靴边积成淡粉色的水洼。

“将军!西墙缺口!“亲卫浑身泥泞扑跪在地,断枪的锋刃还嵌在肩胛骨里。云思远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喉间涌起的铁腥味比雷声更震耳欲聋。他的佩剑“惊鸿“早已卷刃,此刻握在掌中更像块废铁,却仍死死抵着第三架搭上墙头的云梯。

东南角突然腾起火光,映亮了他眉骨处翻卷的伤口。那是任婉清最爱的晚香玉庭院方向——三日前她还在花架下抚琴,青丝垂落七弦的模样恍如隔世。又一波箭雨袭来时,他恍惚听见婴儿啼哭穿透雨幕,像把淬毒的匕首扎进心窝。

城主府的回廊里,十二盏琉璃宫灯碎了大半。云瑾瑜攥着断成两截的玉笄,锋利的断面在掌心刻出血痕。这是及笄礼上父亲亲手簪上的,此刻却与产房内支离破碎的呻吟声纠缠不清。当紫电劈断院中老槐时,婴孩的哭喊恰与惊雷共振,震得她踉跄着撞上朱漆廊柱。

“是个姐儿!“产婆的欢呼裹在血腥气里。云瑾瑜接过襁褓的刹那,檐角铜铃突然齐声暴响——不是风,是城破的示警。襁褓中的小人儿眉心一点朱砂痣,在晃动的火光中妖异如血。

前庭轰然洞开。云思远拄着断枪闯进来时,玄色大氅浸透成墨色,每走一步都在青砖上拖出蜿蜒血线。他的目光扫过女儿怀中婴孩,喉结剧烈滚动:“叫瑾英。“这话像道咒符,惊醒了檐下悬着的青铜辟邪兽。

地窖暗门旋开的瞬间,任婉清突然挣扎着攥住丈夫甲胄。金丝软甲下露出半截褪色的鸳鸯锦帕——大婚那夜她亲手绣的。云思远掰开她手指的动作狠绝如斩旗,却将染血的锦帕塞进大女儿领口:“出北郊二十里,找挂着红灯笼的酱园。“

密道里的霉味混着妹妹身上的乳香,熏得云瑾瑜双目刺痛。身后传来地砖闭合的闷响,比敌军破城的轰隆更教人肝胆俱裂。怀中瑾英忽然啼哭,她慌忙将染血的锦帕塞进婴孩口中,任婉清惨白的脸在磷火灯下浮出个破碎的笑。

马车冲进雨幕时,整座朔州城正在他们身后燃烧。火光照亮云瑾瑜突然褪去稚气的侧脸,额角不知何时多了道寸长的血痕。车辕上挂着的青铜风铃叮当作响,盖不住远处渐渐逼近的马蹄声。她将妹妹裹进嫁衣改制的襁褓,突然摸到锦帕里硬物——半枚虎符正硌着瑾英的心口。

雨幕深处,惊鸿剑最后的龙吟穿透云霄。云瑾瑜咬破舌尖,在妹妹眉心朱砂痣上抹了道血痕。车轮碾过界碑的刹那,她听见自己骨骼生长的声响,像早春竹笋顶破冻土。

车帘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云瑾瑜用脊背抵住松动的窗棂。瑾英的哭声细若游丝,在暴雨声中时断时续。任婉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腥气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云瑾瑜摸到母亲腕间滑腻的冷汗,指尖不受控地颤抖。

“往北山坳走!“云振武的吼声穿透雨幕。马车猛地转向,云瑾瑜的额头重重磕在车壁上。她死死护住怀中幼妹,听见车外传来利器破空声。追兵到底来得太快。

云振轩的闷哼与重物坠地声同时响起。车帘突然被掀开,云振武半边身子染得通红,左手仍紧攥着缰绳:“大小姐接住!“沾血的马鞭凌空抛来,云瑾瑜本能地抓住,皮质握把上还带着体温。

“踩住车辕!“云振武话音未落,箭矢已穿透他的咽喉。尸体栽下马车时,云瑾瑜的绣鞋正踏在血泊里。她将襁褓塞给母亲,抓起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十四年来执惯绣花针的手指,此刻缠着染血的皮绳竟格外契合。

马匹受惊扬起前蹄的瞬间,云瑾瑜挥鞭抽断左侧套索。负重骤减的车厢在泥地里打滑,堪堪避开斜刺里劈来的弯刀。刀刃擦着车壁划过,削落她半截衣袖,露出小臂上未愈的笄礼刺青——朵将绽未绽的辛夷花。

“抱紧瑾英!“她朝母亲嘶喊,牙齿咬破下唇。任婉清蜷缩在角落,用身体为幼女筑起肉盾,发间金步摇早已不知去向,散乱青丝混着血污贴在惨白的面颊上。

前方山道突然收窄,两壁悬石如兽齿交错。云瑾瑜猛拽缰绳,马车擦着岩壁疾驰,木制车框与山石刮擦出刺耳声响。追兵的马匹接连撞上凸岩,哀鸣声混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在雨夜山谷中荡出可怖的回音。

当最后一声追袭的蹄音消失时,云瑾瑜才发觉掌心皮肉已与鞭柄黏连。她颤抖着松开右手,看见辛夷刺青被血污覆盖,恍惚想起及笄那日,父亲用朱砂笔勾勒花蕊时说的话:“辛夷耐寒,来年早春……“

“阿瑜……“任婉清气若游丝的低唤惊醒了她。云瑾瑜慌忙转身,见母亲唇色青紫,怀中瑾英的襁褓正渗出暗红。掀开染血的锦缎,婴儿左腿竟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不知是哪个瞬间飞进车厢的利刃所为。

撕开中衣下摆时,云瑾瑜摸到那半枚虎符。青铜棱角刺得掌心生疼,她却突然想起西跨院那个总锁着的檀木匣。去年深秋翻墙摘桂子时,她曾见父亲对着匣中物件叹息,现在想来,那黯淡的金属反光正与手中残符吻合。

“小姐!往这边!“道旁突然闪出个蓑衣人,手中灯笼裹着三层油布,微弱红光在雨中晕成朦胧的团。云瑾瑜勒马太急,车辕在泥地里犁出深沟。那人跃上车板的身手利落得不似老者,斗笠下露出半张布满烫疤的脸。

任婉清突然挣扎着起身,指尖触到蓑衣人颈间银锁:“你是……阿蛮?“被唤作阿蛮的老仆浑身剧震,浑浊独目泛起水光:“少夫人竟还记得……“话尾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里,云瑾瑜这才发现他空荡荡的右袖管。

酱园地窖比想象中宽敞,陶缸阵列间飘着浓郁的豆豉香。阿蛮用火折子点燃墙角的松油灯,火光跃起的刹那,云瑾瑜看见母亲昏厥在霉湿的草垛上,瑾英的哭声已弱如猫崽。

“热水!干净棉布!还有……酒!“她扯断腰间丝绦扎紧妹妹的伤腿,金线刺绣的流苏浸在血泊里。阿蛮翻出个粗陶坛,拍开泥封却是给马匹消毒用的烈烧酒。云瑾瑜咬开玉镯卡住瑾英的牙关,将酒液淋在伤口时,婴儿的惨叫刺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

任婉清就是在此刻醒转的。她摸索着解开发髻,拔下最后那支银簪:“用……用这个灼……“话未说完又呕出口黑血。云瑾瑜在火苗上烤红簪尖,烙合皮肉的焦糊味混着酱香,竟让她想起往年祭灶时厨房蒸米糕的甜暖。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透气孔时,瑾英终于在高热中睡去。云瑾瑜数着妹妹微弱的呼吸,用湿布擦拭她滚烫的额头。任婉清忽然握住长女的手,将染血的银簪塞进她掌心:“去……去洛京……找……“

枯瘦的手腕颓然垂落,云瑾瑜的嘶喊卡在喉间。她疯狂按压母亲胸口,直到阿蛮含着泪强行掰开她的手:“心脉已绝两个时辰了……少夫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定是要亲眼见你们进这地窖。“

瑾英的哭声突然响起,云瑾瑜机械地抱起妹妹哺乳——尽管她自己尚未及笄。婴孩本能的吮吸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让她在混沌中抓住丝清明。晨光里,她看见母亲唇角凝固的笑意,与记忆中父亲策马离去的背影重叠成锋利的剪影。

阿蛮沉默地挖着酱缸后的暗格,取出个褪色的蓝布包袱。云瑾瑜颤抖着解开结扣,里面躺着套粗布衣裙,以及半块雕着云纹的玉佩——与父亲常年佩戴的那块恰好能合成圆月。

“老爷月前就备下的。“老仆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说若是城破,就让小姐扮作流民,沿漕河北上……“他独目扫过昏睡的瑾英,突然扯开衣襟,从贴身暗袋掏出个油纸包。

层层剥开,是张盖着朔州城守印的过所文书。云瑾瑜的指尖抚过“云氏长女携幼妹投亲“的字样,突然在批注栏发现蹊跷——朱砂标注的漕帮暗记,竟与她去年在父亲书房见过的盐运密档相同。

地窖外突然传来马蹄声,云瑾瑜本能地扑灭油灯。瑾英在她怀中不安地扭动,潮湿的襁褓散发出淡淡的腐味。阿蛮无声地贴上门缝观察,许久后沙哑道:“是流民队伍,约莫三十人,往北边官道去了。“

云瑾瑜将玉佩塞进妹妹襁褓,用银簪挑散自己的发髻。铜镜碎片里,她望见个陌生少女正在死去,而某个更坚硬的魂灵从血污中破茧而出。当她把母亲的金耳环塞进阿蛮掌心时,老仆突然跪地重重叩首:“老奴定将夫人葬在辛夷树下。“

混入流民队伍那日,云瑾瑜在河边看清了自己的倒影。乱发覆额的少年背着个破布包裹,里面时时传出婴孩啼哭。她学着前头妇人的模样,将混了观音土的杂粮饼掰碎喂给瑾英,却在转身时,将真正能吃的半块饼子塞给队伍里咳嗽的老妪。

夜宿破庙时,她枕着那半枚虎符入眠。梦里有双温暖的手在为她刺青,朱砂笔尖游走成带刺的花枝。父亲的声音穿透梦境传来,说的却不是笄礼时的祝词:“阿瑜,你看这辛夷,越是苦寒越要开得烈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