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永远不是你一个人

道门之外的临川城内,有人今日才出城而去。

薛梦凡就立在了那位丹青钱梦梁老先生的身后,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记挂着那一日,从这位老先生口中听来的故事。

那故事的主人,是她曾经在江湖之中,有过数面之缘的大道谢风流。

她将小拳头握紧,鼓起勇气对着走在前头的那道身影问道:“钱老先生,那是不是谢风流谢盟主死后,大唐的江湖就真的如同那些人所说的那般,见不到来年的春了?”

“啊?”钱梦梁听到这话之后,先是一怔,其后又是轻轻一笑,转而摇头。

他背负起双手,对着这个婢女回道:“老夫跟你说,大江东去啊,是江湖儿郎数不尽的英雄血,只要是大唐的江湖还有一个人站着,就能看到来年的春。”

“一个谢风流倒下啊,还有老夫立在江湖,还有你最喜欢的那姓白的立在江湖。”

“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都立在了江湖,大唐的江湖啊,远远没有那些人想得那么脆弱。”

薛梦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她真的没有听懂,但她将这些都给记在了心中。

江南道再往南下,是大唐最宜人的岭南道,那里一年四季皆是盛夏时节,可凭山观海,可俯耳听涛。

在岭南道某座大山深处,有一个叫做都虚庵的地方,近几日迎来了两位不一般的客人。

如今道门凋零,都虚庵的道门弟子,也皆是下山而去,留在山中的弟子,尚且不过两只手。

都虚庵很大,前前后后加起来,能有道门龙虎山圣地的一半大小。

那两人到了庵中之后,只肯住在都虚庵的最外围,不肯再往山上去。

都虚庵外围有一座名为东西观的道观,他们平日就生活在东西观之中,从东西观往山中深处走几许,能看到一座凉亭,今日,两人就在这凉亭之内。

凉亭内有石桌石凳,有攀爬在了石柱上的常春藤。

一位粉妆玉琢的碧玉佳人,抱着一把木琴,坐在了石桌前方,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动人的曲调,就在这山野之中徘徊而起。

凉亭之外一角,一个抱着酒葫芦的道门年轻弟子,背靠石柱,仰头饮酒,时不时会发出一两声嗤笑。

这年轻的弟子,不是都虚庵内的弟子,因为他叫谢风流,是龙虎山道门的弟子谢风流。

他的模样很颓然,让人看不到多少的生气。

也对,心脉已断,却依旧残存在世,能有生气也就怪了。

这其中的道道,颜初谣不明白,她只是想着能将他救下,就将他救下,并带来到了此处。

谢风流打个酒嗝,陶醉似的眯起了双眸,他的心中细细回味这酒水的滋味,也细细品味那一日的心中酸楚。

他知道材青衣为何不肯将他带走,因为他的体内,还有数不清的气数,为他将心脉重塑,尚且保存了丝丝牵连。

若不是如此,别说是神医孙十尝了,就算是天仙驾临,也不能将他的命继续留在这人世之间。

谢风流不知道该说自己的幸运,还是该说自己的不幸。

他明明都已经快要死的人了,也最是应当死去的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活到了现在。

他的师父乾景天为了帮他重铸气海,死在了尹无敌的手中。他的岳丈李楚河,为了大唐安宁,死在了大理寺狱内。

他的半个娘子李雨疏,最是潇洒,最是豪气冲云天,她死在了北疆雁门关外,是死在了大唐的北疆边境。

如今,始终立在他身前的材青衣,那个总是将他唤做了檀郎,明明知晓他不是,却还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他的青衣丫头也死了。

谢风流笑笑,这份酸楚啊,很难咽下。

既然活着,就不能白白活着,要好好活着了。

材青衣用命换来他的生,总不能转个头,他便又是葬送了吧?

这般听曲饮酒的惬意,直到了黄昏临近,才逐渐静止。

谢风流陡然起身,将酒葫芦收回,挂在了后腰上,要向着山中的更深处走去。

坐在凉亭石桌之后的颜初谣,将眼眸抬起,双手轻轻按在了木琴的琴弦之上,她皱起眉头,看向了那道背影。

她没有犹豫,再犹豫人可就要走远了。

她问道:“公子做什么去?”

谢风流的身躯缓缓停下,他回头看向了凉亭下的身影。

他带着几分歉意笑笑,最近的脑子里总是朦朦胧胧的,记不清自己所处何地,又记不清眼前之人。

谢风流回道:“去看看她。”

山林之中,传来了几声鸟雀的啼鸣声,谢风流见到那石桌之后的人没有阻拦,就准备转身再度离去。

却听到身后那人,已经起身,又将木琴快速装入到了琴盒之内。

等到将琴盒背在了肩头,她昂首,再度问道:“奴家能不能陪公子一起去?”

谢风流这次没有停下脚步,他扬起手来,对着身后那人轻轻摇曳,是拒绝。

颜初谣很生气,伴随着一个深沉的呼吸,将琴盒拍在了石桌之上,但却连他的一个回眸都换不回来。

颜初谣很丧气,她低下了脑袋,趴在了石桌上,嘴里不知道呢喃起了什么。

山中的更深处,只有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之上,也有一座坟冢,坟冢前头没有墓碑。

不是谢风流不愿意为她而立,实在是因为谢风流不愿意承认,她当真就去了,死了的人才需要立墓碑,那人还没死呐。

谢风流找来了一块青石,摆在了坟冢的前头。

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石上,望着坟冢,就好似又看到了她。

谢风流笑笑,又摘下了酒葫芦,这次他可不是为了贪酒喝,他是从中抽出了一柄道剑,是十三柄道剑之中,最长的一柄道剑。

这剑名为七尺人间,是他的师父乾景天留在昆仑虚内的那一剑。

也是那日檀郎的魂魄残存,跻身其中的那柄道剑。

“你明白的,你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谢风流看着手中的剑,自言自语道。

他随后将手中的道剑轻轻挥舞,就拍落在了坟冢前方,随着一股大力灌下,道剑七尺人间,深入地底,见不到了丝毫存在的痕迹。

没有气息,没有锋芒。

留下的,或许只剩下了坟冢前方的那一道很深很深的剑坑。

这一剑与材青衣,一同葬身在了泥土之下,材青衣都死了,檀郎怎么还会活着呐?

谢风流收回手掌,沉沉拍落在了膝盖之上,他又与那墓中人说道:“让它陪着你吧,起码前路不会孤独。”

“就当是我陪在了你的身边,或是他陪在了你的身边,他是檀郎,你心中的那个人。”

“以后啊,我也很少会握剑了,我得好好活着,为你们活着,不闻世事,不问世事,其实也挺好的不是吗?”

“就怕有一天不能再做到了,那可当真是可惜了。”

谢风流微微一顿,好似在心中开始思考,什么情况下,才会不能做到了呐?

他想了又想,许久许久之后,才舔舔嘴唇道:“我可不敢保证,我家师妹要是出了事情,我还能在这里陪着你。”

“因为我家师妹啊,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她要是有个什么意外,我可就当真没了活下去的想法了。”

谢风流说完之后,双手压在膝盖上起身,他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山林,那目光很长。

也就在良久之后,他对着坟冢笑笑,是在笑骂道:“傻女人,值得这么去做吗?你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你伤心吗?”

“你的前路上,永远不是你一个人的啊!”

谢风流转身,身躯佝偻,他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像极了一个寒酸的老先生。

他每往前一步,身躯都会颤抖。

也越往前走,脊背佝偻得愈加严重,直到最后,他弯下了腰,蹲在了这山中的小道上。

他微微转头,眼神中满是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