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五方道庙武门后山，在原本乾景天的坟冢之下，又被人堆砌起了一个小土包。
道门三十二座道庙道长与三千道门剑修，就立在通往后山的坟冢处的小道两侧。
在坟冢前方，不似早先乾景天道长那般寒酸，作为谢风流最疼爱的师妹，宁艳涵自然舍得掏腰包，为她的师兄立下一座不高不矮的墓碑。
顺便也为他们家师父乾景天道长立下一座，如今两座墓碑，就立在众人身前的两座坟冢前方。
身着道衫的宁艳涵跪倒在地，静静凝视坟冢前方的墓碑之上。
道门大天师钱亢峤，背负道剑缓缓行来，很快就立在了宁艳涵的身后，也只敢立在宁艳涵的身后。
三十二座道庙七十八位道长，加上三千道门弟子，成千上万柄飞剑，护不住一人性命。
数百年底蕴的道门，可惜早已不复，如今的三千道剑，往后只怕成为了一方笑谈。
大道谢风流，也就是三十二座道庙诸多道长的师弟谢风流，他的死，他们这些人难辞其咎。
哪怕今日悉数到场，来为谢风流送行，也没有人敢在坟冢之前，多说一句话。
或许不是不敢，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不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谢风流已死，死在了抚州临川城，就在道门龙虎山的山脚下。那一日，他们都在场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人在当初往前一步，没有人能立在谢风流的身前为他挡下那两剑。
这倒罢了，关键是那两剑之后的谢风流，倒地不起的谢风流尸身，他们都没能护住。
钱亢峤的眼眸缓缓闭合，随着一个深沉的呼吸，记起了那一日临川城内的事情。
一辆马车驶出了城内，冲散了人群，那天底下最令男人心生向往的颜初谣颜姑娘，她亲自走下马车，将谢风流与那女子的身躯，抱在了马车上。
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在往前，很多人都想将她的马车拦下，可拦不住啊。
谢风流死了，整个道门没有护住谢风流，更没有护住谢风流的尸身，他们还有何颜面立在此处？
钱亢峤再度睁眼，他的目光落在了宁艳涵的脊背上。
他左手握拳在内，右手在外，对着那个方向深深作揖，是送别的大礼，送他的师弟谢风流！
三十二座道庙道长，紧紧跟随在了钱亢峤的身后，同样行礼，同样不敢抬头。
三千道门弟子，依旧如此。
那后山山脚下，又行来一个落魄游侠，游侠的头顶戴着斗笠，身后有一柄铁剑越过了肩头，他的衣衫很寒酸，早就不是那刚离开普安城之初的模样了。
孟耀文在向着山中去走，是要去见他的兄弟，那个欠着他两顿酒的好兄弟。
他走得并不快，或许害怕走得太快了，就过早的见到了他，又必须要过早的与他诉说离别。
诸多道长与道门弟子，在钱亢峤折身向着山下走来之时，也纷纷紧随其后。
他们与孟耀文撞在了一起，钱亢峤为孟耀文让开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山中。
孟耀文对钱亢峤抱拳，却没有低头，更没有躬身行礼。抱拳之后，继续向着山中走去。
乌泱泱的道门众人，又向着山下行去，他们不敢回头，因为每次回头，都能看到那道浴血往前的身影。
又能看到那道身影摔落在了城外的荒野之上，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山中很寂静，尤其是坟冢的前方，除了宁艳涵之外，早就没了其他人。
孟耀文距离尚且还有数百步之距，这数百步之距，足够他走一阵子了，若不是知晓家中确实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他倒是希望这一条路，能让他走上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长到了让很多人不愿意去面对，他们极端，他们偏见，他们视死如生。
一辈子也很短，原本惶惶一生，才刚刚掀开了扉页，却发现下一页已是结尾，他们不敢翻动，不愿翻动，可这扉页终究有被岁月蚕食的一日，那一日，天穹无光。
谢风流走得时候，有阴雨从天而降，遮蔽了穹顶的日头。
宁艳涵突然笑了，又在笑容泛起不久之后，沉沉一头磕在了坟冢墓碑的前方，她的呼吸很是急促，让人生怕下一口气喘不过来，就会身死在这坟冢的前方。
她对着这坟冢，对着那墓碑，对着那墓碑上的几个大字，缓缓喃喃道：“师兄，你真狠心呐。”
“你就把师妹一个人丢在这里就想要走，可你能走到哪里去啊？”
她下一刻昂首，目光冰冷，笑容凝滞。
她没有哭，从一开始就没有，她哭给谁看呐？
她的师父在世的时候，她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她可以哭。她的师兄站在她身前的时候，她也可以哭，因为她的师兄宠她疼她爱惜她。
现在，他们都走了，留给她的只剩下了眼前的两座坟冢。
宁艳涵抽抽鼻子，她的声音变得柔弱，却又很坚韧：“我不管你死没死，你都得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等到别人都忘记了，我依旧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
她说完之后，整个身躯陡然一颤，之前的那股气息瞬间散去。
她的身躯瘫软，额头便撞在了坟冢前的墓碑之上，额头没有被撞破，只是露出了一团乌青色。
许久之后，宁艳涵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传来，她或许知道是谁来了，所以她起身，重新跪在了坟冢的前方。
她的目光依旧冰凉一片，她的呼吸却逐渐平缓下来。
站在了宁艳涵身后的孟耀文微微一滞，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了宁艳涵的头顶上方。
三千青丝，就在宁艳涵起身的一念之间，成为了满头白发。
那是如何一种心境，又是如何一种悲悯！
她才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怎么能承受如此多的事情？
孟耀文或许知晓他能为谢风流做些什么了，那些东西他会去做，也肯定得去做，他要是不去做，这整个偌大的浩荡江湖，便只有他那兄弟的师妹为他去做了。
“宁姑娘，放心吧，你家师兄没有做完的那些事情，我会为他去做。”孟耀文抽出身后的铁剑，双手拄着剑柄，剑锋插入到了身前的地面之中。
孟耀文以剑替代自身，跪倒在了谢风流的墓碑前方。
不是他不愿意跪，而是他现在不能跪。
三重鸾还尚且在世，大唐中原腹地，还在数不尽的叛军铁蹄之下，他如何能下跪呐？
他没那个脸，也知道就这般跪下，他的兄弟啊，可不会答应。
孟耀文没有在坟墓前方久留，但他还是对着宁艳涵再次说道：“宁姑娘，节哀，等下次，下次啊，我会给你好消息的。”
宁艳涵微微转头，看向了那道显得颇为落魄的身影。
她没有开口说话，更不知道孟耀文口中的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他能带来的好消息又将是什么。
她不是不去问，而是心中有答案，不想让这个答案说出口罢了。
因为那不单单是孟耀文要去做的事情，更是她应当去做的事情啊！
孟耀文怅然转身，又有长叹。
他抬脚向着山下走去，比来时的速度快上不上。
他对着这山中的林木，对着那坟冢当中的人，大声说道：“谢风流，我的风流兄弟啊，等那事情成了，你他娘欠老子三顿酒！”
“哈哈，曾经的大道谢风流啊，他就将欠下了孟耀文三顿酒！”
一声长叹之后，他身后的铁剑直指苍穹而上，不管头顶有没有阴云，他都要将这天穹，劈出一道深深沟壑来。
下一次不管如何，他都不能瞎了眼睛，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这一日，孟耀文境界超凡入圣，可匹敌寻常天字号大境界高手。
要杀三重鸾啊，已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