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从晌午一直闹到深夜。
周业成穿着靛青长衫,跟在周老爷身后一桌一桌敬酒。他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冷得像冰。安乐街的老掌柜们低头扒饭,谁都不敢抬头看他——那个曾经会给他们分糖吃的周少爷,如今正恭恭敬敬给害死亲娘的女人敬酒。
“业成敬后母。“他双手捧杯,酒液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陈氏笑得花枝乱颤,绛红嫁衣上金线绣的牡丹晃得人眼疼。她故意用涂着蔻丹的指尖摩挲杯沿:“好孩子,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周老爷醉醺醺地拍他肩膀,喷着酒气道:“这才像话!“
院子里,周烨辰正搂着几个表兄弟划拳。这个白白胖胖的“长子“今日终于扬眉吐气,喝得满脸油光。他醉眼朦胧地冲周业成招手:“二弟!来喝!“
周业成笑着摇头,转身时袖中的火石硌得手腕生疼。
子时三刻。宾客终于散尽。
周老爷搂着陈氏跌跌撞撞往后院走,大红喜袍拖过青石板,像道未干的血痕。周烨辰瘫在石桌上鼾声如雷,几个小厮正要扶他,却被周业成拦住。
“大哥说要醒醒酒。“他温声道,“你们累了一天,先去歇着吧。“
仆从们如蒙大赦——今日光是抬酒坛就跑了十几趟,谁不想早点躺下?
月光惨白,照得满院红绸像浸了血。周业成站在周烨辰跟前,看着这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肥厚的嘴唇还沾着酒渍,鼾声里带着满足的哼哼。
“周烨辰,其实你没有做错什么……“周业成轻声道,突然伸手拽住他后领,一路拖到院角的空地。周烨辰像死猪般咕哝两声,又沉沉睡去。
丑时
酒坛东倒西歪地堆在廊下。周业成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涌出来——是上好的烧刀子,足足六十度。
周业成拎起酒坛,琥珀色的液体泼在回廊的红绸上,洒在贴满喜字的窗棂前,浇在陈氏最爱的金丝楠木多宝阁边。酒液漫过青砖,浸透地毯,连那对龙凤花烛都被淋得湿透。
最后半坛,他缓缓倒在父母的新房门前。
“哗啦——“
酒香混着陈氏的脂粉味,在夜色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甜腻。
做完这些,周业成坐在石桌前,指尖摩挲着鎏金烛台。火苗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满院张灯结彩的红色——多像那日乱葬岗的晚霞。
鎏金烛台在石桌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周业成的指尖悬在烛火上方,微微发颤。火苗在他苍白的指节间跳动,将那些淡青色的血管映得如同即将断裂的丝线。
“母亲...“他盯着自己的倒影在烛泪中扭曲变形,“您说过...做错事要受罚的...“
周业成忽然想起去年除夕,母亲也是这样坐在烛火旁,用银剪细心修剪烛花。那时烛光温暖,映得她眉目如画。
指尖触到滚烫的烛台底座,灼痛让他轻轻“嘶“了一声。这痛楚奇异地令他清醒——就像那日在乱葬岗,腐肉黏在伤口上的感觉。
“父亲教过我...“他忽然轻笑出声,手指缓缓圈住烛身,“商道讲究'本利相当'。“
热浪已经先一步卷上他的手腕。在推倒烛台的刹那,他看见火舌窜起的轨迹,像极了母亲悬在梁上的白绫。
“这一把火...“
烛台轰然倾倒,烈焰瞬间吞没酒渍浸透的红绸。
“...算不算还得干净?“
他的低语被爆裂声淹没,唯有火光在瞳孔深处,开出一片血色的梅花。
“轰!“
火舌顺着酒渍窜上红绸,转眼吞没了整条回廊。热浪掀翻席面,龙凤花烛爆出噼啪声响,火星溅到陈氏陪嫁的苏绣屏风上,金线牡丹瞬间焦黑蜷曲。
周业成退到院门外,看火势顺着酒痕分流——一路扑向账房,一路窜进厨房,主火则贪婪地舔舐着新房的门框。热风卷着灰烬拍在脸上,他忽然想起母亲下葬那天,坟头也有这样的风。
“走水啦!周府走水啦!“
他喊得声嘶力竭,像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喊出来。远处传来更夫急促的锣声,街坊们举着水桶涌来,可火势早已失控——那些浸透松香粉的红绸,烧起来比浇了油还猛。
火光中,周业成看见周老爷赤脚踹开房门,陈氏的尖叫刺破夜空;看见仆从们哭喊着抢出箱笼;看见周烨辰瘫在空地茫然四顾,肥脸上还沾着口水。
热浪灼得眼眶发疼,可他却咧开嘴笑了。
真暖和啊。
像母亲最后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