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凡间篇——红绳

朱夏国的习俗里,红绳和糖果总在特殊时刻登场。谁家办了白事,赴宴的人得揣根红绳,回家前扔进街角的垃圾桶;或是散席时剥块水果糖含着,据说这样能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挡在门外。

刚出生的小孩儿魂魄不稳,就像刚栽在地里的小花还没有泥土里扎根,最是容易招那些“不干净”的。景然打小就听苏婷说,给婴儿脚踝系段红绳,寓意‘拴住’能稳住魂儿。

景然三十五岁这年,弟弟景好结了婚,隔年就添了对龙凤胎。爸爸景大刚乐得见人就聊两孩子,连催景然相亲的劲头都淡了,只说:“我对你是没招儿啦,现在我的首要任务,是把你侄儿侄女带大。”

龙凤胎从过完周岁后,就开始咿咿呀呀冒话。有一天,景好去殡仪馆参加同事长辈的葬礼,回来时没顾上吃糖,红绳也早不知丢哪儿了。

午后阳光正好,客厅里的地垫上,景大刚抱着孙女景伊伊逗乐,孙子景扬扬在旁边趴着玩。忽然,伊伊吐着泡泡,脆生生喊了声:“阿哥。”

景大刚脸上的笑僵了僵。俩孩子里明明是扬扬偏小,怎么会叫“阿哥”?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纠正:“伊伊乖,是弟弟,叫弟弟。”

伊伊眨巴着大眼睛,又清清楚楚喊了声:“阿哥。”

这声刚落,景大刚猛地把孩子往旁边的婴儿车里一放,转身就冲刚从厕所里出来的景好吼道:“你他妈的是不是不长脑子!”

景好被吼得一愣:“爸,怎么了?”

“怎么了?”景大刚指着婴儿车,声音都发颤,“你没听见伊伊叫啥?你从殡仪馆回来就这么进家来了?吃糖了吗?带的红绳呢?”

景好这才回过神,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当时走得急,忘了……”

“忘了?”景大刚气得直跺脚,“你个不着四六的玩意!自己爱咋咋地我不管,你儿子女儿咋办?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着你回来了,吓着孩子咋办!”

“行了行了,别吵吵啦。”苏婷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爷俩要吵起来,赶紧打圆场,“晚上咱们咕啾咕啾就好了,别吓着孩子。”

“咕啾咕啾”是朱夏国老一辈的说法,就是给跟着回来的“不干净的东西”烧点纸钱,送送就好了。可这纸钱也不能随便烧,按规矩得配着三张往生咒一起烧才管用。

傍晚景然刚下班进门,就被妈苏婷拉进了自己屋。苏婷从抽屉里的日记本里拿出张宣纸,神神秘秘地说:“闺女,快帮妈个忙。”

景然接过一看,宣纸上写的是往生咒,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纸张有折痕:“妈,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弟随家白事儿礼,忘记吃糖,也忘了带红绳,他回来后,伊伊冒话喊‘阿哥’,你爸就吵吵起来了。咱家不是有小孩儿吗,这事点顾忌着点。”苏婷压低声音,“晚上要烧纸,需要三张往生咒。你看妈这眼花的,字都看不清了,你帮妈照着这个模版写三张,要工整点。”

景然看着苏婷眼里的认真和焦急,没多问,拿起笔就照葫芦画瓢开始写。

天黑透后,苏婷把写好的往生咒和一沓纸钱叠在一起,又找了个破瓷碗当香炉。景大刚揣着打火机,嘴里还嘟囔着:“这个费事,早知道,就该多叮嘱他几遍把红绳系手上。”

苏婷没理景大刚,只是催促着:“快走,十字路口烧去,别在小区门口烧。”

老两口一前一后出了门,到了路口,景大刚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特意留了个小缺口。苏婷把往生咒铺在最下面,纸钱一张张码上去,晚上没啥风,点着后,火苗马上就窜起来,映着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火光里,苏婷嘴里还念叨着:“不管你是哪里来,拿着钱赶紧走,别缠着孩子了……”

景然站在七楼的落地阳台,看着路口火光渐渐熄灭,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与此同时,天界某座山的山脚下,三间土坯房前的院子里,蔬菜长势正好。

老君坐在竹编的躺椅上,手里摇着蒲扇,面前的石桌上摆着白瓷茶盏,茶香四溢。

“青牛,东边有几颗青菜该掐了,晚上做个凉拌菜。”老君眼也没抬,慢悠悠地说。

化作中年男子模样的青牛正蹲在菜地边,闻言应了声:“这就摘。”他转身又道,“老君,您看这番茄长得旺,再过几日就能摘来拌糖吃。”

院子里的竹架上晾着一排排草药,牧童正在翻晒,听见他们的对话回头笑:“那可太好了,我就爱吃番茄拌点糖,酸酸甜甜的。可惜龙三不在,她也喜欢吃。”

青牛刚要开口,半空突然荡开一圈淡淡的金芒,一位身着锦袍的仙使落下,拱手行礼:“老君,冥界转来凡间一物,说是给您的,上面还带有龙三辅君的气息,特来呈禀。”

老君缓缓坐直了些,蒲扇停在膝头:“呈上来。”

仙使双手捧着三张宣纸,恭敬地递上前,待老君接过后,仙使离开。

老君手中的宣纸正是那三篇往生咒,字迹里带着一丝不轻易察觉的气息。

老君展开纸的手顿了顿,眉头慢慢蹙起,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角此刻绷得笔直。看完后,老君把纸往石桌上一拍:“真是……,离了拐就瘸!这才多长时间没管她,就把学的东西就饭吃了。”

青牛和牧童都吓了一跳,扔下手里的活计凑过来。青牛看着纸上的字,忙替龙三说好话:“这孩子,估计是喝了孟婆汤,都忘记了,要不肯定不会犯这样的错。”

牧童指着纸上一星半点的气息,小声道:“这气息确实是龙三的。”

老君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凡间的龙三,站起身:“青牛,牧童,咱们去凡间一趟。”

“老君!”青牛有些惊讶,“会不会不妥?”

“没事。”老君理了理衣角,“冥界把这错字咒递到天界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处理。他们收了,如果有一天被查出来就是当差者失职;不收吧,带着她的气息,还是我徒弟。别让冥界的人左右为难。我去看看,敲打敲打她。得让她知道,就算出了师门,她的一举一动,也有人盯着!”

牧童已经把晒干的草药收了起来,闻言笑道:“您不是怕她在凡间闯祸,您是有些日子没见惦记她。”

“赶快收拾!”老君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微不可查地扬了下,“去凡间看一眼,是有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顺便……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青牛闻言打趣:“您就是嘴硬心软,刚刚还有些生气,现在心里又惦记着。”

“少废话。”老君抬脚往院外走,“让她知道,就算在凡间一世,有些规矩,不能忘!”

看着老君出了院子,青牛和牧童赶紧跟上。

凡间,夜色浓郁,景然蜷在被窝里,意识渐渐沉入混沌,恍惚间已踏上白色台阶。

景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素白长袍随着快步登阶的动作扬起边角,黑直长发在发顶梳成发髻,并用青色带子绑着。登到台阶顶端的平台,景然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短发男孩,正对着自己站在平台左侧,上身是简单的短衫,下身配着收紧裤脚的长裤。

“喂。”景然走到男孩身前,左手食指轻轻挑起男孩的下巴,左右打量着,“你是老头新收的徒弟?”

男孩睫毛颤了颤,抿着唇没应声,耳根却悄悄泛起红。

景然被男孩这副模样逗笑了,指尖在男孩的下巴上轻轻刮了下:“长得倒清秀,不如跟了我?别多想,就做我的书童,或者说是跟班,帮我拿个包就行。”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灵压骤然笼罩平台,空气仿佛都凝住了。景然身形一顿,几个记忆的碎片涌入脑海,来不及细想,赶快转身回头,见平台中央凭空多出一方蒲团,白发白须的老者身着月白仙袍端坐其上,身前案几上摆着茶壶和茶杯,旁边立着位黑发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青色道袍上绣着云纹。

“师父!”两个字不受控制地从景然嘴里蹦出来,她瞬间收起了玩笑神色,快步走到案几前,左手在前包住右手,拇指交叉相握,额头轻触拇指,规规矩矩地行礼,“弟子参见师父。”

礼毕起身时,景然的脸上已带上惯有的撒娇神色:“师父您怎么突然来了?我不是您最喜欢、最疼爱的弟子吗?我不是最后一个吗?您怎么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老君捻着胡须,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这丫头,还是这么顽皮。他不是我收的徒弟,只是你不记得他是谁啦。”

“不是就好!”景然立刻松了口气,眉眼都亮起来,凑到案几边斟茶给老君,“师父您要是遇到合意的孩童,收多少徒弟都行,我绝不耍性子。再说,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儿。您说是不?”

老君接过茶喝了一口:“你就够让我操心的,可不敢再收啦。”

景然开心地说:“看您说的,没有我在身边,您得少了多少欢笑。”

老君没接景然的话茬,放下茶盏,突然沉下脸:“你是不是写错字了?!”

景然愣住,一脸茫然:“写错字?师父您许久没给我留课业了呀。上次是什么时候,我都不记得了。”

老君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师父您倒是说清楚啊!”景然急得直跺脚,“我到底写错什么了?您别吓唬我呀!”

旁边的青牛精忍不住开口,山羊胡抖了抖:“你想想最近在凡间写了什么,回去仔细查查,下次可不能再错了。”

“弟子知错!我一定查!绝不会再犯!”景然赶紧躬身认错,偷瞄着老君的脸色,“师父这次就别罚我了好不好?”

青牛在旁边偷偷朝景然摆手,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走。景然会意,转身就往台阶下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师父我先走啦!您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千万不要罚我。”

跑了十几级台阶,景然忽然停住脚步,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平台上的男孩挥手:“牧童!我想起你了!等我回去咱们一起去山上采草药!”

男孩原本板着的脸“噗嗤”笑出声,还故意朝景然翻了个白眼,眼底却藏着笑意。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屋里,景然猛地睁开眼,心跳得像敲鼓。脑海里闪过些画面:荷花池的华衣女子,王母娘娘鬓边的凤钗闪着金光;危急时刻挡在她身前的左护法;还有那个自称秦道之的男子,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清冷……

她已经记起自己的师父是太上老君,记起青袍的是青牛精,记起她逗弄的男孩是长大了的牧童。可她是谁?为什么会是老君的徒弟?左护法又为何要护着她?无数疑问在脑子里盘旋,搅得她头疼。

早餐时,景然看着正在盛粥的苏婷,犹豫着开口:“妈,昨晚你让我写往生咒的那个模版,你从哪儿弄的?能再让我看看吗?”

苏婷把盛好的粥递给景然,随口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姨从哪里倒动来的,前几天我去她家串门,她让我抄一份留着。反正好用就用,不好用就不用。这些东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呢?”景然笑着追问,伸手去接苏婷递来的模板,“您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

“死丫头,跟你妈抬杠是吧?”苏婷在景然胳膊上拍了一下,“赶紧吃你的饭,吃完上班去。”

景然捏着纸仔细看,眉头渐渐皱起来。景然指着其中两个字问:“妈,您看这个‘敇令’,您知道这字怎么念吗?原本该怎么写?”

苏婷凑过来看了眼,满不在乎地说:“管它念啥,我就是照葫芦画瓢抄的。你大姨那原件上就是这么写的,有些还是连笔字,我这就不错啦。”

景然叹了口气:“妈,晚上我再重写,你再重新咕啾咕啾。”苏婷嘟囔句:“真麻烦。”

景然看着纸上的错字,明白老君为何动怒。“敕令”二字关乎符咒灵力,错写成“敇令”,不仅毫无用处,怕是还会引来麻烦。景然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这场看似荒诞的梦,或许藏着她遗忘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