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舟的脚步声在浓雾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要把这黏稠的雾气踩出个窟窿。脚下的路渐渐从碎石变成了夯实的泥土,偶尔能踢到几块嵌在土里的青石板,边角被磨得圆润,显然是走了许多年。
雾好像比刚才更重了些,贴在脸上湿乎乎的,睫毛上很快凝了一层细珠,看东西都蒙着层白翳。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些凉意,还有点说不清的涩感,像是雾里藏着细小的沙粒。帆布包上的黄铜铃铛没再响,安安静静地垂着,绿锈在雾色里看着更沉,倒像是块浸了水的老铜。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刚才还隐约能听到的“呜呜”声也没了踪迹,四周静得可怕。这种静不是山里该有的那种安宁,而是带着股子压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声音都吸走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在胸腔里撞得发闷。
他往前走了约莫百十米,雾气稍微淡了些,眼前渐渐显出些房屋的轮廓。都是些老旧的土坯房,墙皮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黄土,屋顶盖着黑灰色的瓦片,不少地方长了青苔,还有几户人家的房檐下挂着玉米棒子和红辣椒,颜色在雾里看着有点发暗,不怎么鲜亮。
这该是村口了。
江临舟放慢了脚步,目光扫过这些房屋。奇怪的是,明明看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却听不到一点动静。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大人的吆喝,连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没有,整个村子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透着股说不出的死寂。
他的视线落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树长得很粗,得两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歪歪扭扭的,枝桠横七竖八地伸向雾里,像只苍老的手要抓住些什么。最显眼的是树干上缠着的几圈红布,布面早就褪了色,变成了浅粉发白的颜色,边缘被风吹得破烂不堪,碎布条在雾里轻轻晃着,看着有点像晾在那里的破衣裳。
红布下面的树干上,有一块地方颜色格外深,像是常年被人摩挲,黑得发亮。树根周围的泥土是湿的,比别处的土更黏,踩上去能感觉到鞋底陷下去一点,还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和刚才在山口闻到的味道有点像,只是更淡些。
江临舟正打量着老槐树,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的房屋门口有人。
那是个老头,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旱烟杆,烟锅里没冒烟,就那么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鞋底。老头穿件灰扑扑的褂子,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乱糟糟地粘在一起。听到脚步声,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回头,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尊生了锈的铜像。
江临舟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他才发现,不止那一个老头。
好几户人家的门口或窗沿边,都站着或坐着人。有老头老太太,也有中年男女,甚至还有几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孩子。他们都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外来者,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既不热情,也算不上敌视,更像是一种麻木的打量,或者说,是一种刻意的忽视。
他们的表情大多是呆滞的,嘴角抿得紧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有人手里正干着活,比如一个妇女在纳鞋底,针穿过去,线拉得笔直,动作机械,眼睛却瞟着他;还有个中年男人在劈柴,斧头举到半空,停了好一会儿才落下去,劈在木头上的声音闷沉沉的,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
江临舟试着对他们笑了笑,点头示意,想开口问问路。可他的笑容刚扯起来,那些看过来的目光就齐刷刷地移开了。纳鞋底的妇女低下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针线;劈柴的男人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劈;门口的老头们要么眯起眼装睡,要么就望着远处的雾气,仿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整个村子像是被施了沉默的咒,连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江临舟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他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偏僻的山村也到过几个,就算再排外的村子,也不会是这种样子。这种集体性的沉默,比恶语相向更让人心里发毛。
他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那股香灰味又浓了些,还混着点烟火气,像是刚烧过什么东西。他往前走了几步,路过一户人家的院门口,院里堆着些干柴,墙角放着个豁了口的陶缸,缸沿上落着层厚厚的灰。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旁边的巷子口传来。
江临舟转过头,看见几个孩子躲在巷子口的墙根下,正偷偷地看着他。孩子们都不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有的背着小小的布书包,书包带子长短不一,显然是改过的。他们的脸都瘦瘦的,皮肤是山里孩子常见的那种黝黑,眼睛却亮得很,像藏在暗处的星星,带着好奇,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害怕。
刚才在山口见过的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也在里面,她的辫子歪歪扭扭的,上面还沾了点草屑。她躲在一个稍大些的男孩身后,只露出半张脸,怯生生地望着江临舟。
江临舟放缓了神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他知道,孩子往往是最不设防的,或许能从他们嘴里问到些什么。他刚想走过去,那几个孩子却像是受惊的小鹿,往后缩了缩,那个稍大的男孩还把小姑娘往身后拉了拉,警惕地盯着他。
江临舟停下脚步,没再靠近,只是扬了扬手,轻声问:“小朋友,这里是青雾村吧?”
孩子们没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满是犹豫。那个男孩咬着嘴唇,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就在这时,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往前探了探脑袋,细声细气地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足够让江临舟听清:“嗯……这里是青雾村。”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在这一片死寂里,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虽然微弱,却荡开了一圈涟漪。
江临舟心里一松,刚想再问点什么,那小姑娘却突然抬起手,细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背后,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着雾的白,还有点说不清的恐惧。
“哥哥,”她的声音更细了,带着点发颤,“你后面……有个穿红衣的姐姐。”
“红衣的姐姐”五个字,像根冰锥,“嗖”地一下扎进江临舟的后颈。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表姑的话猛地在耳边响起:“梦见她穿着红衣裳,泡在井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吹散了眼前的一小片雾。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那条蜿蜒的山路,被浓雾填得满满当当,刚才走过的脚印早就被雾盖得没了踪影。路两旁的房屋静立着,门窗紧闭,刚才那些看他的村民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连劈柴的声音也停了,整个世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哪里有什么穿红衣的人?
江临舟的心跳得飞快,砰砰地撞着胸口,他又仔细看了看四周,雾里只有树影和房屋的轮廓,黑黢黢的,一动不动。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他后颈的皮肤凉飕飕的,像是真的有人在背后看过。
是孩子看错了?还是……
他转过身,想再问问那个小姑娘,可巷子口空空如也,那几个孩子早就没了踪影。只有墙根下还留着几个浅浅的脚印,证明他们刚才确实来过。
江临舟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刚才那小姑娘的眼神那么认真,不像是在说谎。而且,她为什么偏偏说“红衣”?这和表姑信里写的,和他一直以来的猜测,都对上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在雾里拉得很长,有点模糊,孤零零的。
周围的寂静似乎更重了,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偷偷地窥视着他,带着探究,也带着警惕。空气中的香灰味越来越浓,呛得他喉咙有点发紧。
他定了定神,不管刚才那是幻觉还是什么,他已经到了青雾村,林月的踪迹,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这个村子里。他不能就这么被吓退。
江临舟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前方。村子里的路纵横交错,像个迷宫,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需要找个地方落脚,至少先弄清楚村里的情况。
他挑了个看起来稍大点的院落,走了过去。院门是两扇旧木门,上面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门环是个生锈的铁圈,挂在门鼻上,晃了晃。
他抬手敲了敲门,“砰砰砰”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村子里传出很远。
敲了几下,里面没动静。
江临舟又敲了敲,声音更大了些:“有人在家吗?我是路过的,想问问能不能借宿一晚?”
里面还是没动静,静得像座空宅。
他皱了皱眉,转身走向旁边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门是虚掩着的,能看到院里的几棵果树,叶子上挂着雾水,亮晶晶的。
“有人吗?”江临舟推开门,走了进去。
院里没人,只有一只老母鸡在角落里刨食,看到他进来,扑腾着翅膀躲到了鸡窝底下。
“请问有人在家吗?”他又喊了一声,声音在院里打着转。
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挪动了一下。江临舟站在院里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妇女的脸。
那妇女看起来四十多岁,脸色蜡黄,颧骨有点高,眼神怯生生的,看到江临舟,飞快地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
“你……你找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
“我是外乡来的,想在村里借宿一晚,请问方便吗?”江临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
那妇女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看了看江临舟,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院外,像是在害怕什么。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不……不方便,家里……家里有病人,怕吵着。”
说完,没等江临舟再说话,“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还能听到里面插门闩的声音,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江临舟站在院里,有点无奈。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子,那扇虚掩的院门被他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又接连问了几户人家,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要么说“客满了”,要么说“家里没地方”,还有的干脆就不开门,任他怎么敲,里面都毫无动静。
整个村子像是在排外他这个外来者,用沉默和拒绝筑起了一道墙。
江临舟心里有点沉,他没想到会这么不顺利。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雾的颜色也从白变成了灰,再找不到地方落脚,晚上在这陌生的村子里游荡,恐怕更危险。
他走到村子的另一头,这里的房屋看起来更破旧些,有几间甚至塌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黑黢黢的梁木。在最靠边的地方,有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块,用茅草盖着,门口堆着些柴火,看起来像是有人住。
江临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门口没有院门,只有一道篱笆,稀稀拉拉的,挡不住什么。他走到屋门口,看到门框上贴着一张泛黄的门神,颜色都快掉光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他刚想敲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老汉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老汉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背驼得很厉害,几乎要弯成九十度,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乱糟糟地粘在一起。他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黑布褂子,裤腿卷着,露出的小腿干瘦,皮肤像老树皮。
最显眼的是他的腿,一条腿看起来正常,另一条腿却明显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全靠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支撑。
老汉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江临舟,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既不惊讶,也不警惕,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
“外乡人?”老汉开口了,声音沙哑,却比刚才那个老妪的声音要有力些。
江临舟点点头:“大爷,我想在村里借宿一晚,您看……”
他话没说完,老汉就转过身,往屋里走,拐杖在地上点出“笃笃”的声响。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江临舟一眼,含糊地说了句:“进来吧。”
江临舟愣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赶紧跟了上去,走进屋里。
屋里很暗,光线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被雾过滤得只剩下一点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味和草药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陈旧气味。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些杂物,屋顶的房梁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
老汉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陶罐,倒了一碗水,递过来:“喝吧。”
水是温的,带着点土腥味。江临舟接过碗,说了声谢谢,喝了一口。
“村里……不待见外人。”老汉坐在长凳上,拄着拐杖,看着门外的雾,慢悠悠地说,“你是来干啥的?”
江临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来找个人,十年前,可能在村里住过,叫林月。”
听到“林月”两个字,老汉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沉默了一下,没抬头,只是用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没听过。”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真假。
江临舟没再追问,他知道急也没用。他看了看屋里,问道:“大爷,那我今晚就在您这儿借宿,添麻烦了,住宿费我会给的。”
老汉摆了摆手,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站起身,往里面的房间走:“里面有张床,你睡吧。”
说完,他就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江临舟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有点复杂。这个瘸腿老汉,看起来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至少他愿意让自己进来。但他提到林月时的反应,又让人觉得不简单。
他走到里屋门口,推开门。里面很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铺着粗布褥子,上面有点潮味。墙角堆着些干草,还有一个豁了口的木箱。
江临舟把帆布包放在床头,坐了下来。奔波了一天,他确实累了,但心里的事太多,一点睡意也没有。
屋外的天彻底黑了,雾好像更浓了,连窗户透进来的微光都消失了。整个村子陷入一片死寂,连虫鸣都没有。
他靠在床头,想着表姑的话,想着村口那些沉默的村民,想着那个小姑娘说的红衣姐姐,还有这个神秘的瘸腿老汉。青雾村,果然藏着很多秘密。
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从村子后面的山里,传来一阵哭声。
那哭声很轻,像是被雾捂住了,断断续续的,辨不清方向,听起来像是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在寂静的夜里,听得人心里发揪。
江临舟皱起眉,站起身,走到窗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就在他靠近窗户的时候,里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瘸腿老汉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脸色在昏暗中看不太清,只是眼神比刚才严肃了许多。
他没看江临舟,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厉声说了一句:“别听,是山精勾魂。”
江临舟的目光落在窗户纸上,刚才还空荡荡的窗纸上,不知什么时候,竟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很高,身形像是个女人,穿着长长的衣服,在窗纸上轻轻晃动着,看不清脸,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哭声还在继续,幽幽怨怨的,像是就在窗外。
江临舟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握紧了拳头,盯着那个窗纸上的影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