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节:异乡来客

江临舟听见轮胎碾过碎石的闷响时,指腹正摩挲着方向盘上磨出的细痕。那声响闷沉沉的,像是从地底深处透上来的,带着点说不清的滞涩,越野车跟着踉跄了一下,终于在山口停住。

车头朝里,正对着那片被浓雾啃得只剩轮廓的村子。青雾村就藏在里面,连呼吸都透着股湿冷的腥气,黏在人皮肤上,凉得发腻。

导航早成了块黑屏,反光里能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连续开了十个钟头车,脖颈转一下都牵扯着肩膀发酸,像有根筋被人攥着。他没松方向盘,指节泛着青白,手心里沁出的薄汗把皮质方向盘洇出一小片深色。

推开车门的瞬间,山雾涌过来,裹住脚踝时带着点重量,潮气顺着裤管往上爬。空气里的味道很杂,腐叶烂在泥里的甜腥气最冲,底下还压着点烧剩的香灰味,呛得人鼻腔发紧,忍不住想咳嗽。

帆布包甩到肩上,磨出毛边的包带蹭着脖颈,有点痒。拉链头上的黄铜铃铛晃了晃,绿锈在纹路里积得深,是表姑咽气前塞给他的。老太太枯槁的手当时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声音气若游丝:“那是你姑婆的亲闺女……叫林月……十年了……她在井里哭啊……”

林月。

这名字在舌尖滚了三个月,带着樟木箱底的霉味。表姑藏在箱底的那封信,纸页黄得发脆,“冥婚”“活埋”“青雾村赵家”几个字被泪水泡得发肿,笔画都晕开了。村里人都说那姑娘嫁得好,给山里的富户做了填房,可表姑总说,梦见她穿着红衣裳泡在井里,头发缠着手腕,挣不开。

江临舟关了车门,锁舌弹回的轻响在雾里格外清。转过身,就见雾里飘过来个影子,慢得像踩在水里。

是个老妪,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佝偻的背让她看起来比路边的灌木高不了多少。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晃悠悠的,黑粗布盖着底下的东西,偶尔露出半截带泥的草药,叶片上的水珠坠在篮沿,没等落地就被雾吞了。

她抬起头,江临舟才看清那张脸。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浸在水里的煤块,直勾勾地钉在他身上,连眨都不眨。

“外乡人?”老妪先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每个字都带着毛刺。

江临舟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包上的铃铛:“打听下,青雾村是从这儿进去吧?”

老妪没接话,脚底下挪了半步,离得更近了。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裹着陈腐气漫过来,江临舟看见她的手——指节肿得像老树根,指缝里的泥黑深得洗不净,指甲盖泛着青,像是刚从湿土里刨过什么。

“找村里有事?”她眯起眼,目光在帆布包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枚铃铛上,突然扯了扯嘴角,“你姓江?”

江临舟后颈猛地窜起一股凉意,像被冰锥扎了下。他没说过自己的姓。

没等他开口,老妪突然往后缩了缩,像被火烫着似的,挎着篮子的胳膊往里收得紧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贴着地面哼出来的:“山里不干净……别去了。”

“我找个人。”江临舟的声音稳了稳,尽量让语气平和,“十年前,大概有个叫林月的姑娘……”

“林月”两个字刚出口,老妪的脸“唰”地褪了色,比头上的白发还白。她猛地转过身,佝偻的背一下子挺得笔直,脚步快得不像个老人,蓝布褂子的下摆扫过路边的草叶,带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念叨:“没这个人……啥都没有……山精要勾魂了……”

她的影子眨眼就被雾吞了,那句“山精勾魂”在空气里打旋,缠得人心里发紧。

江临舟皱了皱眉,望向那道山口。雾更浓了,浓得化不开,深处的树影黑黢黢的。风穿过去时,发出“呜呜”的响,像女人的哭声贴着地皮滚过来,缠在脚踝上。

他拽紧背包带,抬脚迈了进去。

刚走三步,雾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江临舟回头,看见几个孩子躲在老槐树后面,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露出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兽。

老槐树的树干上缠着几圈红布,布色褪得发淡,边角被风撕得褴褛,飘起来像面破旗。树根下的泥土是黑的,比别处的泥更湿,踩上去软乎乎的,像是总有人往这儿泼水。

江临舟对孩子们笑了笑,想问路,可他们像被惊着的田鼠,齐刷刷往后缩。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辫子上的红绳磨得快要看不见了,她突然伸出细细的手指,指着江临舟的背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哥哥,你后面……有个穿红衣的姐姐。”

江临舟猛地回头。

身后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山路在脚下蜿蜒,像条没头没尾的灰蛇。风卷着雾扑过来,帆布包上的黄铜铃铛“叮”地响了一声,短促得像谁在耳边叹了口气,转眼就被雾捂死了。

他再转回去时,孩子们已经没影了。只有那棵老槐树,红布还在风里飘,树影投在雾上,歪歪扭扭的,像个站不稳的人。

江临舟深吸了口气,雾里的香灰味更重了,呛得他喉咙发紧。他抬脚往前走,雾水打湿了睫毛,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草叶的沙沙声里,总像是有人跟在后面。

他没看见,远处的茶田埂上,那几个孩子正扒着茶树叶子,小脸蛋贴在冰凉的叶片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穿蓝布褂子的小男孩咬着牙,声音发颤:“赵奶奶说的……就是他……”

“红衣服的姐姐又出来了……”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同伴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快跑!村长看见要打人的!”

孩子们的身影钻进茶田,墨绿色的茶树在雾里起伏,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

江临舟的脚步没停。他知道青雾村就在前面,林月的红衣裳,表姑信里泡肿的字,都在前面。雾里藏着什么?山精?还是别的什么?他不管。

铃铛又响了一声,这次更清,像有人在他耳边轻轻碰了碰。江临舟握紧包带,继续往雾的深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