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案

>地理课代表岑夙奉命给阴郁学霸秦炀补课,却撞见他书包里散落的案卷。

>“建材数据都是假的。”秦炀脱口而出地质学结论,眼神却像在审判整个世界。

>岑夙默默捡起父亲的申诉材料:“我爸妈在社区档案室工作...”

>夕阳把两人影子拉长,秦炀忽然问:“为什么帮我?”

>“可能因为...”岑夙笔尖划过卷子上秦父公司的名字,“地壳运动再剧烈,也会有板块愿意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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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的铃声早已响过,悠长的尾音被高三教学楼里那种特有的、沉重的安静吞没。头顶的灯管嗡嗡作响,惨白的光落在摊开的习题册和密密麻麻的演算纸上,空气里浮动着粉尘和挥之不去的油墨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岑夙捏着一份卷子,穿过一排排低伏的脑袋,走向教室最深处那个仿佛被遗忘的角落。

秦炀坐在那里。他总是坐在那里,像一颗沉在深水的石头。校服外套宽大得有些不合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微微佝偻着背,前额过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他面前的数学卷子几乎写满了,字迹凌厉得像是要划破纸背,但整个人却笼罩在一层化不开的灰暗里。

岑夙的脚步停在他桌旁,阴影落下。秦炀的笔尖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那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老秦……”岑夙开口,尽量让声音显得轻松自然,把那份地理试卷轻轻放在秦炀摊开的数学卷子上。鲜红的“58”在满篇的数学演算中,刺眼得像一道裂开的伤口。“怎么回事啊?这次地理成绩都快年级垫底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调侃,“放在你总成绩里面,有点过于扎眼了吧?身体不舒服?还是哪个知识点彻底学忘了?”他拉过旁边空位的椅子坐下,椅脚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谢老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秦炀终于抬起了头。头发缝隙里露出的眼睛,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瞥了一眼那鲜红的分数,又飞快地垂下眼睑,盯着试卷上某个墨点,声音低哑,没什么起伏:“没睡好。没事。”

“这还没事?”岑夙拿起那份地理卷子,翻动着,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在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你看这选择题,错了快一半。大题,综合题,尤其是地质构造这块,几乎全军覆没。‘背斜成谷,向斜成山’这种基础判断都能错?”他指着其中一道画满红叉的大题,“这题考的是向斜储水构造,你答成背斜储油了,方向完全反了啊兄弟。”他顿了顿,看着秦炀依旧低垂的头颅和绷紧的侧脸线条,“谢老师的意思,这知识点不搞明白,后面气候带、水循环、洋流这些综合题都得受影响。拉分太狠了。”

秦炀没吭声,只是搁在腿上的左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腿,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他右手拿起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留下几道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

岑夙也不催他,自顾自从书包里抽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到地质构造那一章。他的笔记做得极其漂亮,条理分明,重点突出,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各种地形剖面图。“喏,我的笔记,先看看基础图例和判断要点。背斜是岩层向上拱起,核心岩层老,两翼岩层新,地形上容易形成山岭,但顶部受张力易被侵蚀,也可能成谷地。向斜呢,岩层向下弯曲,核心岩层新,两翼岩层老,槽部受挤压不易侵蚀,反而容易成山……”他一边指着图,一边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复述着要点,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

秦炀的目光终于从自己划乱的草稿纸上挪开,落在那画着清晰褶皱地层的示意图上。他看得很专注,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重复那些术语。岑夙注意到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空洞,那里面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光点在艰难地凝聚、闪动,像在试图理解、在强行抓住什么。

“懂了吗?”岑夙停下讲解,问了一句。

秦炀沉默了几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那好,你来做这道类似的题。”岑夙从笔记本后面翻出一道他自己整理出来的练习题,题型和秦炀错的那道大题几乎一样,只是换了区域名称和具体数据。他把题目推到秦炀面前,又递过去一张干净的草稿纸。“画个剖面简图,标出岩层新老关系,再判断地形和构造类型。”

秦炀拿起笔。这一次,他的笔尖不再无意识地乱划。他盯着题目给出的地层数据,眉头一点点锁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先在草稿纸上画了一条代表地面的水平线,然后开始尝试勾勒地下岩层的起伏。线条有些生涩,画了几次似乎都不满意,草稿纸上留下反复擦涂的痕迹。教室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翻书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管下闪着微光。那份专注里透出一种近乎执拗的孤绝。

岑夙安静地等着,目光扫过秦炀的书包。那是一个很旧的深蓝色帆布包,边角磨损得厉害,拉链头也有些变形。书包口没完全拉上,露出里面几本卷了边的课本和一叠厚厚的、颜色发黄的纸张。那叠纸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档案袋里匆忙抽出来的复印件。

就在秦炀似乎终于理清了思路,开始在新的位置落笔描绘岩层褶皱时,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角边缘的书包。

“啪嗒!”

帆布包应声滑落在地,沉闷的声响打破了角落的寂静。里面的课本、练习册和那叠厚厚的、发黄的纸张瞬间散落出来,摊开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秦炀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弯腰去捡,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他胡乱地把课本和练习册往包里塞,双手急切地去拢那叠散开的旧纸,想要把它们迅速掩藏起来。

但岑夙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最上面一张纸上的字迹。那纸张抬头印着褪色的徽记,下方是加粗的黑体标题——“青江市‘宏宇大厦’工程重大质量安全事故调查卷宗(节录)”。在“事故直接原因分析”那一栏,几行字异常刺眼:“……经查,承建方(秦卫东施工队)为牟取暴利,故意使用劣质建材(钢筋、水泥标号严重不符设计要求)……直接导致主体结构承重能力不足……”

“秦卫东”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岑夙的眼底。他记得这个名字。那是秦炀父亲的名字。高三刚开学不久,秦炀请过几天假,回来后整个人更沉郁了。有隐约的传言飘进耳朵,说他父亲在监狱里没了。

岑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了一下。他飞快地移开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也立刻蹲下身帮忙收拾散落的课本。他的手指掠过那些冰冷的地板,刻意避开了那叠令人窒息的纸张。

“抱歉……”秦炀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他一把抓起那叠卷宗材料,粗暴地塞回书包最底层,拉链被他用力拉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尖锐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埋头苦读的同学不满地抬头瞥了一眼。

他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角的汗珠汇聚成一小滴,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下来。那黑沉沉的眼睛里,刚才凝聚起的那点微弱的学习光芒早已熄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戒备,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屈辱。他死死盯着岑夙,嘴唇抿得发白,仿佛岑夙触碰了他最不可示人的伤口。

岑夙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秦炀的数学课本和一本地理练习册。他迎着秦炀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探究。他只是平静地把课本和练习册递过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书。”

秦炀没有立刻接,依旧死死地盯着他,像一头受伤后极度警惕的小兽,在判断眼前的人是否带着猎枪。

岑夙保持着递书的姿势,目光坦然地回视着他。几秒钟死寂般的僵持,只有头顶灯管持续不断的嗡鸣。终于,秦炀眼里的凶狠戒备,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泄了下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灰暗。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岑夙的视线,一把抓过自己的课本和练习册,胡乱地塞进桌肚里。动作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粗暴。

他重新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脊背挺得僵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他不再看岑夙,也不看那张摊开的地理练习题,只是死死盯着桌面上一道陈旧的划痕,仿佛要把那木纹看穿。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补习似乎已经无法再进行下去。

岑夙沉默地看着他倔强而孤绝的侧影。教室里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轮廓,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强行压抑的情绪。岑夙的目光掠过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死白,仿佛攥着的是整个世界压下来的重量。他轻轻吸了口气,没有离开,也没有再提刚才散落的东西。他拉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就坐在秦炀旁边。

他拿起秦炀那张只画了一半就被打断的地质剖面草稿图,仔细看了看上面生涩的线条和标注。然后,他抽出自己的笔,在那张草稿纸的空白处,重新画了一条清晰的水平线代表地表。他的笔尖稳定而流畅,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感。

“你看,”岑夙的声音放得很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指着自己画出的清晰地层剖面,“题目给的数据,这里,海拔300米处是页岩(新),往下400米处是砂岩(较新),再往下600米处是花岗岩(老)……”他用笔尖点着不同深度的岩层标记,“岩层的新老关系,从地表往下,由新到老排列。那么,地层弯曲的方向……”

秦炀的身体依旧僵硬,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但岑夙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死死盯着桌面的、黑沉沉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极其细微地扫向岑夙正在描绘的图纸。那是一种被动的、几乎无法控制的关注。

“岩层向下弯曲,核心部分的岩层相对较新……”岑夙的声音平稳地继续,像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完全无视了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这就是典型的向斜构造。向斜槽部受挤压,岩石坚硬,不易被侵蚀,所以在地形上往往形成山岭。”他用笔在向斜核部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向上的箭头,代表隆起成山。

他停下笔,将那张被重新清晰描绘和标注过的草稿图,轻轻推到秦炀面前,压在那张只画了一半、显得凌乱而迷茫的原图之上。两张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炀的视线终于彻底从桌面的划痕上移开,落在了那张新的剖面图上。他盯着那清晰的线条、准确的标注、以及那个代表向斜成山的小小箭头。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死死咬住。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翻书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炀额角的汗似乎又沁出来一些。他盯着那张图,眼神激烈地挣扎着,仿佛那张图里藏着什么令他极度抗拒的东西。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刺向岑夙,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烈情绪。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砂石,嘶哑而突兀:

“数据!这些数据有什么用!”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质问,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岩层深度?标号?弯曲度?都是假的!全是假的!”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钢筋的标号可以是假的!水泥的检测报告可以是假的!图纸上的数据可以是假的!盖在纸上的红章……也可以是假的!”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穿透了岑夙,穿透了教室的墙壁,在审判着某个遥远而庞大的阴影,“假的!全都是假的!学这些判断真假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最后那句“有什么意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随即又猛地哽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那激烈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灰烬。他猛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彻底遮住了他的眼睛和所有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攥得死白的拳头,暴露着那无声海啸过后的余震。

空气凝固了。岑夙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秦炀那绝望的嘶喊狠狠攥了一把,闷痛感蔓延开来。那叠卷宗上“劣质建材”、“标号不符”的字眼,和眼前少年嘶吼出的“假的!全是假的!”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相。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被秦炀突如其来的爆发吓退。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秦炀剧烈颤抖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背上似乎有一道很淡的旧疤。几秒钟后,他弯下腰,动作很轻,从地上捡起一支滚落到他脚边的蓝色圆珠笔——那是刚才书包掉落时散出来的。他拿起笔,目光却停留在笔杆末端贴着的、一个小小的、已经磨损的标签。上面印着褪色的字——“宏宇地产·工程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最后的伪装。

岑夙的手指在那个标签上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指尖感受到标签边缘微微的翘起。然后,他神色如常地将这支属于宏宇地产的笔放在一边,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标记。他重新拿起自己那支普通的黑色水笔,拧开笔帽。笔尖悬在秦炀那张被他重新描绘过的、清晰的向斜构造剖面图上。

他微微倾身,靠近秦炀低垂的头颅。少年的发旋就在眼前,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岑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得足以穿透秦炀周身的壁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数据可以造假,”他笔尖点着图纸上代表坚硬岩核的位置,“但地壳运动的力是真的。向斜槽部被挤压的力量是真的。”笔尖移动,指向代表山岭的隆起符号,“它扛住了侵蚀,最终成了山,这也是真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秦炀依旧紧握的拳头上,声音更沉缓了一些,“就像有些东西被压在最底下,被扭曲,被掩盖……但它存在过,它真实发生过。总有人……会看到那底下真正的构造。翻出来,需要时间,也需要……证据链。”

最后“证据链”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秦炀的肩膀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平静话语下的潜流击中。他依旧低着头,但遮住眼睛的碎发缝隙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水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的轻微“咔”声消失了,只是那攥紧的力道依旧没有松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每一秒都充满了无声的挣扎。

就在这时,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骤然划破了寂静。悠长、尖锐,带着解脱般的催促。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低低的交谈声汇成一片。明亮的灯光下,学生们涌动着,像退潮的海水,带着一种疲惫的喧嚣,迅速填满了刚才那个孤绝角落的寂静。

人流的嘈杂声浪涌来,反而像一层模糊的屏障,暂时隔开了两人之间那沉重而尖锐的对峙。秦炀像是被这铃声和喧嚣惊醒,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极其微小的一寸。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岑夙,但那只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露出了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滞,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开始沉默地收拾自己桌面上的书本和卷子。那动作机械而缓慢,仿佛每一个简单的举动都耗费着他仅存的力气。他将岑夙帮他重新画的那张清晰的地质剖面图,连同他自己那张凌乱潦草的草稿,一起叠好,夹进了地理课本里。然后,他拿起那个深蓝色、磨损严重的旧帆布书包,拉开拉链——拉链依旧发出了艰涩的声响——把课本和文具一样样塞进去,最后,他的手指在书包深处那叠发黄的卷宗边缘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才猛地将拉链彻底拉严。

做完这一切,他背上书包。书包带勒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显得沉重异常。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掠过岑夙的脸,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残留的痛楚,有深沉的戒备,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无措,像暴风雨后迷失在陌生海域的孤舟。他只看了岑夙一眼,很短促的一眼,仿佛那目光也带着灼人的温度,随即迅速移开,转向教室后门的方向。他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地转身,汇入了正在离开教室的人流。那宽大的校服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很快就被喧闹的人群吞没。

教室里的人迅速减少,灯光似乎也显得冷清起来。岑夙独自坐在角落的位子上,没有立刻动。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清晰地描绘着向斜成山的原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捡起来的、印有“宏宇地产·工程部”的蓝色圆珠笔。冰凉的塑料触感贴着指尖。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上映出教室惨白的灯光和他自己模糊的轮廓。

刚才秦炀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水光,和他嘶吼时那种穿透灵魂的绝望,在岑夙脑中挥之不去。那叠厚厚的卷宗,“劣质建材”、“标号不符”、“秦卫东”的名字……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他想起晚饭时父亲在饭桌上随口的抱怨:“……宏宇那个旧案子,资料堆在档案室最里头,落灰几尺厚,翻起来麻烦得要死,也不知道上面还查不查……”当时只当是寻常牢骚,此刻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迷雾中的路径。

岑夙猛地合上笔记本,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那支蓝色的宏宇地产的笔,也一起塞进了笔袋深处。他背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灯光昏暗,还有零星的学生在走动。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扫过楼梯口、楼道尽头,但那个穿着宽大旧校服的沉郁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仿佛融入了外面深沉的夜色里,无迹可寻。

教学楼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校园主干道上路灯昏黄,拉长了稀疏归家学生的影子。岑夙站在台阶上,呼出一口白气,望着秦炀可能离去的方向——通往旧工业区职工宿舍的那条偏僻小路的入口,在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沉默着。那个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他站了一会儿,从笔袋里重新抽出那支蓝色圆珠笔,指尖再次抚过那个磨损的“宏宇地产”标签。冰冷的触感异常清晰。他抬起头,望向城市北面那片被工厂巨大阴影笼罩的区域,那是老职工宿舍的方向,也是秦炀消失的方向。黑暗浓重,只有远处工厂几点稀疏的灯火,如同挣扎在浓雾里的微弱星辰。

岑夙将笔紧紧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明确的痛感。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没在黑暗中的方向,转身,朝着自己家所在的、灯火通明的教职工小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