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诡谲工地

摩托车的引擎声在耳膜深处轰鸣,几乎要盖过心跳。城市的喧嚣被迅速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郊区山道上愈发清晰的虫鸣和风掠过树梢的呜咽。林默的脸颊紧贴着小橙子汗湿的后背,那混合着机油和青草的气息,是此刻混乱世界中唯一真实的锚点。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颠簸中传来阵阵刺痛,每一次震动都像在提醒他刚刚逃离的、那个充满疯狂和冰冷刀锋的午后。

“他”是谁?郑香绝望的嘶吼依旧在脑海中回荡,像幽灵般缠绕不去。那张被撕毁的海报一角还死死攥在手里,汗水和不知是血还是泥的污渍已经将它浸得软烂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明显慢了下来。引擎的咆哮转为低沉的呜咽,最终停在了山道一个急转弯的背阴处。巨大的山岩投下浓重的阴影,隔绝了大部分灼热的阳光,空气瞬间变得阴凉,甚至带着一股泥土和苔藓的湿冷气息。扬起的尘土在斜射的光柱中缓缓沉降,如同金色的迷雾。

小橙子利落地摘下头盔,甩了甩被汗水浸透的头发。汗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滚落,有几滴没入白色T恤的衣领,晕开更深的水渍。他跳下车,动作带着一种林默熟悉的、属于机械爱好者的利落。

“默子,”小橙子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来时的山路,眉头紧锁,“听着,她……郑香,她状态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引开她,你从前面那个废弃的隧道抄近路回城,明白吗?”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完全不同于平时插科打诨的样子。

“引开?她……”林默的声音干涩嘶哑,他想问郑香怎么会追上来?靠两条腿?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别问!”小橙子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林默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焦虑,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担忧。“隧道口就在前面拐弯下去,废弃很久了,但穿过去就是城西老区,比绕山快得多。”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从自己沾着油污的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小橙子的反应太反常了。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指令。而且,他提到郑香时那种笃定的、仿佛知道她会追来的语气……

“拿着。”小橙子塞过来一个东西,硬邦邦的,带着他的体温。

是半块巧克力。廉价的代可可脂牌子,包装纸皱巴巴的,边角已经有些融化,黏糊糊地沾在指尖。

“补充点体力,你看上去快散架了。”小橙子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但这笑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他转身跨上摩托车,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记住,进隧道,一直走,别回头!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他最后深深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沉甸甸的,让林默心头一悸。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比之前更加暴躁。小橙子猛地拧动油门,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山下的方向冲去,卷起漫天尘土,瞬间消失在转弯处。

引开她?靠摩托车的噪音?

林默独自一人站在山岩的阴影里,手里攥着那半块黏腻的巧克力。阴冷的空气包裹着他汗湿的身体,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四周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一种巨大的、被抛弃的孤独感和更深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小橙子指的方向——山道下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隐约可见一个黑洞洞的、仿佛巨兽张口的入口。

隧道。

废弃的隧道。

小橙子那句“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脚步。膝盖的伤口在弯曲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跌跌撞撞地拨开带刺的灌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黑暗的入口走去。每靠近一步,那洞口散发出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就更浓一分,夹杂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霉菌的腐败气息。

终于,他站在了隧道口。里面是纯粹的、粘稠的黑暗,深不见底。入口处散落着一些碎石和废弃的施工材料,几块腐朽的、写着“禁止入内”的木板歪倒在一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真的要走进去吗?

身后,遥远的山下,似乎隐隐传来了摩托车的轰鸣声,还有一个……一个尖锐的、仿佛能穿透山峦的、属于女生的哭喊?那声音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怨毒,让林默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是郑香!

她真的追来了!而且那声音的方向……似乎正是小橙子引开她的方向!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理智。进隧道!小橙子说了别回头!

林默几乎是闭着眼,一头扎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仿佛跌入了冰窖。隧道内伸手不见五指,绝对的黑暗剥夺了方向感,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回荡。脚下坑洼不平,碎石和湿滑的苔藓让他好几次差点摔倒。他只能伸出双手,摸索着冰冷的、布满水珠和黏腻苔藓的粗糙洞壁,像瞎子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动。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他能闻到更浓的土腥、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混合着机油的味道?这味道出现在废弃隧道里,显得极其诡异。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是出口的阳光。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荧绿色的光。

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加快脚步朝着光亮处走去。光亮来自隧道侧壁一个巨大的、被强行破开的裂口。裂口边缘参差不齐,钢筋狰狞地扭曲裸露。光亮就是从裂口里面透出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探头朝里面望去。

眼前豁然开朗,但景象却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这根本不是天然的山体内部。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间,一个仍在施工中的、规模惊人的地下建筑!巨大的混凝土支柱如同史前巨兽的肋骨,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是未干的水泥和裸露的钢筋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水泥味和那股诡异的消毒水混合机油的气息。

而光源,来自于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悬挂着的、硕大的荧光安全灯。那灯光不是正常的白色或暖黄,而是瘆人的惨绿色,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鬼域。惨绿的光线下,人影绰绰。

是工人。

他们穿着沾满泥浆和石灰的工装,戴着橙黄色的安全帽,或推着小推车运送混凝土,或拿着工具敲打着钢筋,或在操作一些发出低沉嗡鸣的大型机械。人数不少,分布在巨大的地下空间各处。

但诡异之处在于他们的动作。

僵硬。无比僵硬。推车的人,手臂抬起、前推的动作,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敲打钢筋的人,每一次锤击都如同慢镜头,手臂抬起到最高点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然后才重重落下。操作机械的人,转动旋钮的手指关节发出清晰的、“咔哒…咔哒…”的声响,如同老旧的发条玩偶在运作。

更可怕的是,当林默因为恐惧而呼吸加重时,离裂口最近的一个工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转动脖颈,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安全帽的帽檐下,阴影遮蔽了大部分面容。但林默清晰地看到,那暴露在惨绿光线下的下巴和脖颈的皮肤——那绝不是活人该有的肤色!那是一种毫无血色的、如同劣质石膏粉刷出来的灰白!皮肤表面甚至看不到毛孔,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光滑的质感。

“咔哒…”那工人的脖子似乎转动到了极限,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齿轮卡住的声响。他的目光(或者说,安全帽阴影下那两个深陷的眼窝的方向)似乎锁定了林默所在的裂口。

一股寒气从林默的尾椎骨直冲头顶!他几乎是连滚爬带地缩回隧道,心脏狂跳得快要冲破喉咙!这不是工地!这绝对不是正常的工地!那些“工人”……它们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停留,也顾不上膝盖的剧痛,凭借着本能和对出口的渴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隧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身后隐隐传来的、那些“工人”关节发出的、越来越密集的“咔哒”声,仿佛有无数生锈的机器在黑暗中苏醒、追赶。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再次出现了岔路。一条依旧漆黑,另一条向下延伸的斜坡深处,透出一点微弱而昏黄的光芒。

是火光?还是灯光?

林默没有任何选择,他本能地朝着那点昏黄的光亮冲了下去。斜坡陡峭湿滑,他几乎是滑下去的,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这里似乎是负三层?空气更加阴冷潮湿,消毒水的味道也更浓了。惨绿色的安全灯稀疏了许多,大部分空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而那一抹昏黄的光源,来自前方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巨大铁门。门是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只在中间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昏黄温暖的光线,就从那条缝隙里流淌出来,在这片死寂冰冷的绿色地狱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

门缝里,还飘出一缕极淡的、带着薄荷清凉的烟草气息。

里面有人?

林默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是正常的工人?还是……更可怕的东西?但身后黑暗中那些“咔哒…咔哒…”的关节声响似乎越来越近,他没有退路了。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恐惧,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门内是一个相对较小的空间,像是一个临时的工具间或值班室。墙壁同样是粗糙的水泥,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蒙尘的仪器箱和工具包。房间中央,一张破旧的木桌上,摆放着一盏样式古朴的马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就是这盏灯发出的,温暖的光芒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映照出桌旁坐着的人影。

一个穿着宽大黑色连帽卫衣的男人。

他背对着门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擦拭着什么。动作很慢,很仔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肩线轮廓,宽大的兜帽投下深深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着一块柔软的绒布,反复擦拭着手中一件黄铜色的器物。

那器物反射着马灯温暖的光,发出柔和而古旧的光泽。

是一盏怀表。

一盏样式极其古老、黄铜外壳上雕刻着繁复而神秘花纹的怀表。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薄荷烟味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来自这个男人身上。

林默僵在门口,进退维谷。他不知道自己闯入了一个什么地方,眼前这个在诡异工地深处、独自擦拭怀表的黑衣男人,比外面那些“石膏工人”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毛骨悚然的不安。

就在这时,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平稳、没有丝毫关节声响的流畅姿态,转过了头。

宽大的兜帽下,阴影依旧浓重。林默只能勉强看到对方下半张脸的轮廓——线条清晰的下颌,略显苍白的薄唇。但男人的目光,林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阴影,落在了自己身上。冰冷,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秘密。

男人没有开口,只是将手中的怀表轻轻抬起,似乎想看看时间。

就在他抬起手,用拇指推开怀表表盖的瞬间——

黄铜表盖内侧镶嵌着的一张小小的、泛黄的旧照片,在昏黄的马灯光晕下,清晰地映入了林默的瞳孔!

照片上是两个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肩并肩站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天真烂漫。她们都扎着可爱的羊角辫,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碎花小裙子。

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止!

左边那个小女孩,圆润的脸蛋,弯弯的笑眼……那眉眼,那笑容,分明是年幼的郑香!

而更让林默血液冻结的是,这个小女孩身上穿的……赫然是他们初中时那套蓝白相间的、胸口绣着校徽的——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