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系列的厮杀,在一片潮湿的石板地上中奋勇冲阵的虞世踉跄着从城墙上滑下去,全身都躺在泥地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裤腿,他靠着沟壁,牙齿格格打战,之后双眼闭上,等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如同末世般的惨状,许多伤员痛苦万分,本来就受伤的身体再添新伤,人数过多已经处理不过来了,这时王伽立刻放下药箱,动作麻利地打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他跪在虞世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头被血和泥浆凝固粘连的粗布破衫。布条撕开时牵扯到模糊的血肉,虞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眼前阵阵发黑。
“忍一忍。”王伽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痛苦的平静。他沾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道狰狞的刀口——边缘翻卷,深可见骨,显然是清源军弯刀留下的杰作。冰凉的布巾触碰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紧接着是草药粉末撒落的刺痛。虞世咬紧牙关,喉头滚动着压抑的闷哼。
王伽的手法异常精准稳定,细长的银针在昏暗的天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微弱的亮光,牵引着坚韧的桑皮线,一针一线,将翻卷的皮肉重新归拢。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默,仿佛在进行某种至高无上的仪式。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无声地滴在虞世染血的肩头。
“王伽先生……”虞世看着对方疲惫却专注的侧脸,嘶哑地开口,“多谢……”
王伽没有抬头,只是垂着眼帘,专注于指尖的缝合工作,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传入虞世耳中:“皮肉伤口,针线可合。筋骨断裂,夹板可续。唯独人心的裂痕……”他顿了顿,银针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沟壑里显得格外清晰,“一旦撕开,便如同淬了毒的刃口,表面愈是遮掩,内里的腐坏便愈是“啊——!”王伽的指尖稳稳地牵引着桑皮线,银针再次刺入翻卷的皮肉,细微的拉扯带来清晰的痛楚,“表面愈是遮掩,内里的腐坏便愈是……”他忽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帘,那双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穿透朦胧的雨雾和虞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直直看向他眼底深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洞彻,“……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伤者不自知,旁人亦难窥。待到发作时,已是脓血四溢,回天乏术……比这战场上的刀伤,凶险百倍。”
银针的冷光映在王伽瞳孔深处,像两点寒星。他低下头,继续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那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虞世肩头的剧痛似乎被这番话冻结了,一股更深沉的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他顺着王伽刚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望向沟壑的另一侧。
虞武正靠在一块半塌的断墙下,膝上横着他那柄同样沾满血污卷了刃的长刀。一个李特军的军官正站在他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趾高气扬地在说着什么。虞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流下,滑过紧抿的嘴唇,那双曾在漏雨茅屋里燃烧着同生共死火焰的眼眸,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倒映着军官那张傲慢开合的嘴。他放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如同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
他所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伤痛和战场的疲惫,更是那份被李特驱赶当作炮灰、又被其爪牙轻慢侮辱的、深入骨髓的屈辱!这屈辱如同王伽口中的“淬毒刃口”,正狠狠撕裂着他曾经纯粹的信念。
“王伽先生……”虞世的声音干涩沙哑,“你是说……”
“人心脆弱,尤胜皮肉。”王伽收拾着药箱,动作恢复了医者的平静,语气却依旧带着警醒,“战场上的奸计毒刃,伤人一目了然。而信任的崩坏,往往始于微末之时,无声无息。如同这雨,看似轻柔,却能蚀穿坚石。”他站起身,背起药箱,目光扫过这片哀鸿遍野的修罗场,扫过那些痛苦呻吟的伤员,也扫过远处那散发着压抑气息的虞武,最终落在虞世脸上,“记住今日所见,所受。有些债,刻在骨头上,比刻在账本上更重。伤口好生静养,莫要沾水。我去看看柱子。”
王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伤兵群中。
冰冷的泥水浸透虞世的后背,肩头的伤口在王伽精湛的缝合下不再流血,但那番话留下的寒意和远处兄长那如同寒铁般沉寂压抑的姿态,却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上。
“刻在骨头上……”虞世喃喃重复,牙齿依旧无法抑制地格格打颤。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冰冷的雨水也无法驱散那份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寒意和不安。他看着虞武的背影,那个曾为他挡风遮雨、发出铮铮誓言的兄长,此刻在断墙下承受侮辱的身影,竟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那柄紧握的刀,仿佛不再是兄弟并肩作战的象征,而是……某种沉重宿命的开端。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打破了伤兵营压抑的哀鸣。
是王柱!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坛不知是缴获还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劣酒,狠狠砸在泥地里!粗陶酒坛瞬间粉碎,浑浊的酒浆混着泥水四溅开来,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压过了血腥和草药味。
“啊——!”王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疯的蛮牛。他魁梧的身躯剧烈起伏,胸口那道刚刚被王伽包扎好的刀口又渗出血色,染红了绷带。他指着地上碎裂的酒坛,仿佛指着李特那张傲慢的脸,又仿佛指着所有施加给他们屈辱和不公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滚过这片死寂的壕沟:
“血!血债!一定要向那群狗贼讨还血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淋漓的血肉和刻骨的恨意。这声咆哮撕破了压抑的沉默,像一根燃烧的火把,猛地扔进了浸满油脂的干柴堆!
沟壑里幸存的士兵,那些从清源军屠刀和李特驱赶下挣扎活下来的同伴们,原本麻木绝望的眼神,被这声怒吼猛地点燃了!他们看着王柱身上渗血的绷带,看着自己残破的身躯,看着身边痛苦死去的同袍,再看向远处坞堡方向李特军壁垒森严的营帐……压抑了太久的愤怒、屈辱和失去战友的痛苦,瞬间被点燃、引爆!
“讨血债!”
“不能就这么算了!”
“狗日的李特!拿我们当垫脚石!”
“报仇!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起初是零星几个声音应和,很快便汇聚成一片愤怒的声浪,如同受伤狼群的嚎叫,在雨幕笼罩的残破战场上空回荡,凄厉、绝望,却又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这声音甚至盖过了伤员的呻吟,直冲云霄,连远处李特军巡逻的士兵都惊疑地停下了脚步,紧张地望向这边。
绝望的泥沼深处,被血与火淬炼过的仇恨,终于挣脱了枷锁,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虞世靠在冰冷的沟壁上,听着这滔天的恨意,看着兄长虞武那边。
只见虞武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没有看向嘶吼的王柱,也没有看向群情激愤的士兵。他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喧嚣,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远处那座在暮色和硝烟中若隐若现、象征着李特权威的城楼上。
军官似乎被王柱的怒吼和士兵们的咆哮惊扰,眉头紧皱,对着虞武又呵斥了几句,似乎在指责他约束不力。
这一次,虞武有了回应。
他放在刀柄上的那只手,终于动了动——不再是紧握,而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刀柄。然后,他抬起沾满泥污血渍的袖子,极其缓慢地、仔细地擦拭着溅到脸颊上的、军官方才喷出的唾沫星子。
那动作平静得近乎诡异,与他眼中那无声翻腾、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形成了最可怕的对比。
他擦得很慢,很用力。
仿佛在擦拭的不是唾液,而是某种令人作呕的标记,又或者……是在擦拭掉最后一点属于“虞武”的、可以被轻慢的东西?
当他放下手,脸上再无任何多余的表情,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平静时,他对着那还在喋喋不休的军官,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军官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而虞武的目光,依旧穿过雨幕,牢牢锁着那座城池。周围的怒吼喧嚣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在他眼中,只剩下那座城楼,以及城楼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屈辱、血债、仇恨,以及……那条被淬毒的刃口划开的、再也无法愈合的裂痕深处,所孵化出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决心。
复仇的火焰,已经在他沉寂的眼眸深处,燃起了第一缕幽蓝的火苗。这火苗无声无息,却比王柱那惊天动地的怒吼,更让虞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雨,冰冷地浇在肩头缝合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刺痛的麻木。虞世闭上眼睛,王伽低沉的话语和兄长那冰封万顷的眼神在脑海中反复交织。
人心裂痕……淬毒刃口……刻在骨上的债……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真的彻底不同了。前方的路,注定浸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