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元门后山杂役院。
天光未透,寒气如刀。一股浓烈刺鼻的酸腐味儿混杂着夜露的潮湿,弥漫在低矮破旧的木屋前。林默瘦削的身影佝偻着,正费力地将一个硕大的、污迹斑斑的木桶从屋内拖出来。桶里晃荡着浑浊粘稠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花——这是昨夜整个外门弟子居所倾倒的夜香。
汗水混着桶沿溅出的污物,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弟子服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单薄的衣衫根本挡不住深秋的寒意,冻得他手指关节发白,嘴唇也微微发紫。每一次拖动,沉重的木桶都像要将他本就单薄的身板拽倒。
“哟,这不是咱们天元门大名鼎鼎的‘万年炼气林’嘛!这么早就开始伺候爷们的‘五谷轮回’了?啧啧,真是勤快!”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默动作一滞,没有回头。是赵虎,外门管事赵长老的远房侄子,炼气四层,仗着这点关系,是杂役院一霸。
赵虎抱着胳膊,慢悠悠踱到林默面前,故意用脚尖踢了踢沉重的木桶边缘,污浊的液体猛地晃荡出来,溅了林默一裤脚。“怎么?哑巴了?见了师兄也不知道行礼问安?你这废柴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屈辱,松开木桶,直起身,对着赵虎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赵师兄早。”
“早?哼!”赵虎显然不满意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林默的衣领,将他拉近。浓重的口臭喷在林默脸上:“听着,废柴!今天日落前,把后山‘百草园’东边那三亩灵田的杂草全给我除干净!除不完,你这月的‘引气丹’和两块下品灵石,就别想要了!”
百草园东边的灵田?那是灵气最稀薄、杂草最难缠的荒地,别说一个白天,就是三天三夜,一个炼气初期的弟子也未必能干完!这分明是刁难。
林默的拳头在袖中无声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两块下品灵石和一颗引气丹,是他这个月仅有的修炼资源。没有它们,他那本就龟速的修炼,更是寸步难行。
“赵师兄,”林默抬起头,直视着赵虎那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三亩田,我一个人一天除不完。”
“除不完?”赵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唾沫星子乱飞,“除不完就滚蛋!天元门不养你这种连杂草都对付不了的废物!要不是云崖子那个老糊涂当年把你捡回来,你早该跟你那短命的爹娘一样烂在山沟里了!”他猛地一推,林默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木屋墙壁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赵虎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走了:“废物就是废物!看着就碍眼!”
林默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清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骨髓。他大口喘息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无力。赵虎的话像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爹娘…那个遥远的、模糊的称呼,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过了许久,林默才默默爬起身。他没有去管溅湿的裤脚,也没有再看那沉重的夜香桶。他走到院角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冰冷的山泉水,从头浇下。
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激得他浑身一颤,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冰冷的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也仿佛冲刷着心头的屈辱。
他抹了把脸,水滴顺着棱角初显却依旧稚嫩的下颌滴落。那双本应属于少年人的明亮眼眸里,此刻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他走到简陋的床铺边,从枕头下摸索出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袋。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里面躺着可怜巴巴的两块指甲盖大小、灵气微弱的下品灵石,还有一颗蜡封的、龙眼大小的褐色丹药——引气丹。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支撑着他渺茫希望的全部基石。赵虎的威胁,绝非虚言。没有这些,他的修炼之路,可能真的就断了。
他紧紧攥着布包,指节再次泛白。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林默的目光落在床头挂着的一个小小木雕上。那是一只用粗糙手法雕成的小鸟,线条稚拙,却透着股生机。这是当年他被师尊云崖子带回天元门时,师尊随手捡了块木头给他刻的。
【回忆闪回】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格外寒冷。衣衫褴褛、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林默蜷缩在破庙角落里,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以为自己就要死掉了。
一个温暖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头顶,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他抬起头,看到一张清癯温和的脸,须发微白,眼神却像包容万物的星空。
“孩子,冷么?”声音温和,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小林默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老人脱下自己半旧的青色道袍,裹在他瑟瑟发抖的小身子上,将他轻轻抱起:“跟我走吧,天元门…有口热饭吃。”
风雪中,老人抱着他,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道袍上淡淡的松香气息,成了林默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那件道袍,后来洗干净了,他一直珍藏着。
回到宗门,测灵根的结果是“杂驳不堪,几近于无”。所有人都摇头,说这娃娃没前途,养着也是浪费米粮。只有云崖子,力排众议,收下了他,成了他唯一的师尊。
“默儿,修行之路,天赋根骨固然重要,但心性毅力,方是根本。莫要轻贱了自己。”师尊温和的话语,犹在耳边。
【回忆结束】
林默摩挲着粗糙的小木鸟,冰冷的指尖似乎汲取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师尊的恩情,是他在这冰冷宗门里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师尊寿元无多,修为停滞在金丹后期多年…他不能让师尊失望,更不能让师尊看到自己被打倒的样子!
眼中的疲惫和脆弱瞬间被一股倔强的火焰取代。他将布包和小木鸟仔细收好。三亩荒地?一天?他林默偏要试试!
林默扛起沉重的锄头,走向后山百草园东边那片荒芜的灵田。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深秋的凉意。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锄头每一次落下,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这里的土质异常板结,杂草根系更是坚韧异常,盘根错节地深扎在贫瘠的土壤里。
“嘿!看那傻子,还真去锄那鬼地方了?”
“不自量力!赵师兄摆明了整他,他还真上杆子找死!”
“听说他入门五年了,还在炼气一层打转?真是咱们天元门开山以来头一份的‘奇才’!哈哈!”
几个路过的外门弟子看到林默在荒田里挥汗如雨,毫不掩饰地指指点点,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林默充耳不闻,只是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挥锄、刨土、拔草的动作。手臂早已酸痛得抬不起来,虎口被粗糙的锄柄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粘在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胸口像被巨石压着。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完成。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认输,意味着向赵虎、向这该死的命运低头!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模糊了视线,他却倔强地不肯抬手去擦。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从东边爬到头顶,又缓缓西斜。林默开垦出的土地,仅仅只有可怜的一小片,距离三亩的目标,遥不可及。夕阳的余晖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在荒芜的田地上,显得格外渺小和凄凉。
他的身体早已透支,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终于,在又一次奋力挥下锄头时,脚下一个踉跄,他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脸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土里。锄头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
意识模糊中,他听到远处似乎又传来隐约的嘲笑声。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荒田的边缘。是大师兄石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棱角分明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凿,没有任何表情。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指指点点的弟子身上,那几个弟子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白,慌忙低头匆匆走开。
石昊的目光这才转向田地里那个扑倒的瘦小身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弯腰捡起林默脱手的锄头。然后,他走到林默开垦出的那片小小田地旁,开始挥动锄头。
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每一次落下,板结的泥土都被轻易翻开,坚韧的杂草被连根拔起。效率比林默快了十倍不止。他沉默地干着,如同山崖边一块亘古不变的岩石。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拉出一道坚实而沉默的影子,将林默笼罩其中。
林默趴在地上,冰冷的泥土贴着滚烫的脸颊。他模糊地看到一双沾着泥土的旧布鞋停在自己身边,然后听到沉稳有力的挥锄声。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紧紧攥着身下的泥土,指尖深深陷进去。
一滴滚烫的液体,混着泥土的咸腥,无声地砸落在地面上。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也不是因为赵虎的刁难,而是因为这份无声的、沉重的守护。这份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头发堵,也更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暖意。
夜色,终于完全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
杂役院的小屋里,油灯如豆。林默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来,简单清洗了一下手上和脸上的泥土血污,连饭也没力气去吃,便盘膝坐在冰冷的硬板床上,试图运转宗门最基础的《引气诀》。
微弱的灵气艰难地被他吸入体内,在干涸如同沙漠的经脉中游走,缓慢得令人绝望。五年了!整整五年!别的弟子早已炼气三四层,唯有他,还在炼气一层最底层苦苦挣扎。每一次引气入体,都像是在推动一座沉重的大山,那种无力感,几乎能将人逼疯。
他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汗水再次浸湿了额发。体内的灵气细流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根本无法凝聚。就在他精神疲惫到极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
嗡!
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口位置炸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针狠狠扎了进去!
“呃!”林默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一颤,强行运转的灵气瞬间失控,在体内乱窜。
噗!
一口暗红色的逆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在破旧的床单上,星星点点,如同绽放的诡异花朵。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恍惚看到,自己喷出的那口血,落在床单上后,那些暗红的血点,竟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极其诡异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色泽。
与此同时,天元门外数十里的一片密林中。
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正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黑色岩石上。他面前悬浮着一面巴掌大小、边缘刻满扭曲符文的暗红色古镜。镜面如水波般荡漾,映照出的并非周围的景物,而是无数扭曲变幻的光点和线条,仿佛在捕捉着天地间某种无形的波动。
突然!
镜面中心,一个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光点猛地跳动了一下!虽然只是一闪即逝,却让镜面周围的符文骤然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
黑袍人猛地睁开双眼!那是一双毫无人类情感、冰冷如同毒蛇竖瞳般的眼睛!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古镜上那个刚刚消失的黑色光点方位,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响起,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狂热:
“混沌…源息?竟然…真的现世了?在…天元门方向!”
冰冷的杀意,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惊飞了林中栖息的寒鸦。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