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丝线缠身始

头疼。

那感觉像有把生锈的钝凿子,一下,又一下,在脑壳深处缓慢而残忍地敲击。每一次凿落,都楔入些冰冷刺骨的碎片——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我呻吟着,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一片朦胧的丁香色,重重叠叠的纱帐糊在眼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雅却无比陌生的冷香,带着点药草的微苦,丝丝缕缕缠绕着鼻端。黄庭坚的香方?脑子里突兀地跳出这个名字,旋即又沉没在混沌里。

身下触感冰凉滑腻,是上好的锦缎,却不是我那个堆满数据纸、键盘硌人、还残留着昨夜泡面汤渍的硬木办公桌。

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实验室刺眼的顶灯,眼前天旋地转……然后呢?

我猛地从锦被里坐起,带起一阵虚浮的晕眩,慌乱地环顾四周。

雕工繁复得令人眼晕的紫檀拔步床,床围上嵌着螺钿镶嵌的花鸟;不远处,一面光可鉴人的巨大铜镜,清晰地映出一张苍白、陌生,却难掩绝色的少女面庞。杏眼琼鼻,唇色如樱,眉目间天然一段骄矜风流。只是此刻,那双本该盛满骄纵傲慢的漂亮眸子里,只余下惊惶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恐惧。

宋蕴玉。

礼部尚书宋琪的嫡长女。金尊玉贵,骄纵跋扈,是那本被我用来催眠、名为《春心渡》的古早虐文里,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炮灰女配。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衬托重生女主阮熹汀的善良坚韧,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关于她的下场,我打了个寒噤,一股冷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似乎是在某场宫宴上,愚蠢地去挑衅女主,结果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设计失仪,当众出丑,不仅名声扫地,更被皇帝随手一指,塞给了一个据说性情暴虐、在宗室里也排不上号的远支郡王,最后死于远嫁途中,潦草得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喉咙干得冒火,火烧火燎的疼。我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穿书……还是地狱难度开局……”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脑子里关于原著的记忆也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模糊不清。这哪里是开局,分明是直奔结局的死亡直通车!地狱模式 PLUS版!

“小姐!您可算醒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打断了我濒临崩溃的自言自语。一个穿着藕荷色无袖褙子、梳着双垂鬟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眼圈红得像兔子,“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吓死奴婢了!都怪那该死的青石阶……”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额角随着她的话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更多的记忆碎片涌上来:阳光刺眼的花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眼神却像淬了毒蛇汁液的庶妹宋蕴香,带着怯生生的笑靠近……然后便是身体被猛地一推,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然后,那个骄纵跋扈的宋蕴玉便魂飞魄散,换了我这个熬夜猝死的现代社畜鸠占鹊巢。

“麦冬,”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没事了。”这个小丫头叫麦冬,是原主身边少有的忠仆。

当务之急,无比清晰:活下去!远离女主阮熹汀!远离一切宅斗朝堂纷争!低调!苟住!咸鱼大法好!这尚书嫡女的身份听着光鲜,实则是催命符,是枷锁!我只想缩在这小院里,安安稳稳地发霉!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在这暗流汹涌、处处是坑的宋府后宅,“苟”字诀,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我借口头伤未愈,闭门谢客躲了几天清净,麻烦却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精准地找上门来。小厨房送来的燕窝粥,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用的分明是挑拣剩下的碎渣;这个月的月例银子,管事的窦婆子一拖再拖,问就是“府里周转不开,姑娘体谅体谅”;更过分的是,我院子里那两个还算伶俐的二等丫鬟,竟被庶妹宋蕴香用她那惯常的、柔柔弱弱能掐出水的声音,“借”走了!美其名曰:“母亲那边忙不过来,姐姐最是心善,定会帮衬妹妹的。”

“小姐!您看看!这也能叫燕窝?分明是拿刷锅水糊弄人!”麦冬气鼓鼓地将那盅寡淡寡淡的粥重重顿在桌上,小脸涨得通红,“那起子黑心烂肺的!窦婆子仗着是季夫人(我那名义上、实则疏远冷淡的嫡母)的陪房,越发蹬鼻子上脸,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我看着那盅清汤寡水,胃里一阵翻搅,咸鱼生涯的艰难远超预期。原主留下的烂摊子是真烂,骄纵树敌无数是真,脑子空空也是真。我得先稳住自己的基本盘,否则别说等什么剧情杀了,光是这些鸡零狗碎的磋磨,就能让我提前领了盒饭。

“小姐,”麦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不安,“老爷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是承恩侯过府拜访老爷,让您……若身子好些了,便去前厅见个礼。”

赵叙白!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万年玄冰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我的脑海!原著里那个权倾朝野、深得帝心的年轻重臣,承恩侯!书里对他的正面描写寥寥无几,只说他温润如玉,礼贤下士,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是无数闺阁女子魂牵梦萦的春闺梦里人。然而,那些散落在字里行间的侧面描写,还有评论区各路大神抽丝剥茧的分析,早已在我脑子里拼凑出一个截然不同的轮廓——心机深沉似无底寒潭,手段莫测如九幽之风。他步步为营,在朝堂这盘大棋局里翻云覆雨,最终登临权力之巅,成为连九五之尊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无冕之王。至于他的结局?原著语焉不详,只说他晚年似乎卷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治风暴,最终在权力中心销声匿迹,留下无数扑朔迷离的猜测。

他?!他怎么会来宋府?还要点名见我?!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炸开,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剧情暴走了吗?我这条刚穿来、只想在角落发霉的咸鱼,何德何能要去面对这种终极大 BOSS?!

“我……”我立刻抬手扶住额角,眉头紧蹙,声音虚弱飘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头……还是晕得厉害……身上也没半分力气……麦冬,快去回禀父亲,就说我实在起不了身,怕过了病气给赵大人,万望……万望侯爷海涵。”装病!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麦冬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应声匆匆去了。看着她消失在门口,我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应该……能躲过去吧?那种云端上的人物,总不至于强求一个病恹恹的闺阁女子去见他。

事实证明,我严重低估了命运的“厚爱”,或者说,它对我这条咸鱼赤裸裸的恶意。

午后,心头烦闷如同塞了一团湿透的棉絮。小厨房的克扣,月例的拖延,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这咸鱼日子,开局就面临生存危机。我带着麦冬,避开人多的路径,躲到府邸最僻静的荷花池畔,想透透气,也想想如何破这困局。池中荷叶初展,新绿点点,倒映着灰白的天空,总算有几分清幽。

正对着池水发呆,神思不属间,忽觉身后空气骤然一凝。一股清冽如雪峰松针、却又隐含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威压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迫近。

我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猛地回头!

九曲回廊的拐角处,一道身影正缓步而来。

一身油紫色的圆领襕衫,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临风。面容清俊,眉目疏朗,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和煦的笑意。他行走间步履沉稳,气度雍容内敛,浑身上下都写着“端方君子”、“国之柱石”几个大字。

赵叙白!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坚硬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身体的本能快过所有思考,我下意识就想后退拉开距离,却忘了脚下是湿滑的鹅卵石小径!

“哎哟!”脚下一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趔趄,重心瞬间失衡。幸好旁边的麦冬反应奇快,惊呼一声,死命地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隔着薄薄的春衫掐进我的肉里,才险险稳住我的身形,没让我在当朝权臣面前摔个结结实实、颜面扫地。

“宋小姐当心。”一道温润如玉、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嗓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仿佛真的只是路见不平的君子。

赵叙白已行至近前,在符合礼数的距离停下,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闻宋小姐玉体违和,晏舟本不该扰。适才与令尊议毕公事,见贵府园景清幽,一时兴起信步至此,不想惊扰了小姐,唐突之处,还望小姐海涵。”他的语调平和舒缓,目光澄澈坦荡,落在我额角那块被细布包扎着、依旧隐隐作痛的位置时,带着纯粹而自然的探询意味。

若非我脑子里死死烙印着原著对他深不可测的描写和那些细思极恐的猜测,我几乎、几乎就要被他这幅完美的“谦谦君子”表象彻底迷惑了。

“侯爷言重了,”我强压下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跳,借着麦冬的搀扶勉强站稳,屈膝行了个礼,头垂得极低,视线只敢死死钉在他油紫色襕衫下摆那圈精致的银线回纹上,“是臣女失仪,冲撞了侯爷。”如此近的距离面对这位天子近臣,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下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几乎让我窒息。

“小姐身子可大安了?”他语气自然得如同谈论天气,目光悠悠转向池中那几支才露出尖尖角的初荷,“小荷才露尖尖角,此景倒正应了杨诚斋(杨万里)的诗意,清新可喜。”

“侯爷……好文采。”我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内心疯狂哀嚎:大佬!我只是条想苟命的咸鱼啊!你对着原著里设定为“骄纵草包”的我聊什么诗词歌赋?求放过行不行!咱们相忘于江湖不好吗?

一阵微风吹过,池面荷叶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空气里,弥漫开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就在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找个“头疼欲裂”之类的借口赶紧告退,逃离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气场时,赵叙白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忽然抬了起来。

食指和中指并拢,以一种极其沉稳、带着某种奇异而规律节奏的韵律,轻轻叩击在他身侧的朱漆廊柱上。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上。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仿佛只是随意的动作,又仿佛对着虚空漫不经心地发问。低沉清晰的嗓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意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奇变偶不变……”

轰——!!!

我脑子里仿佛瞬间引爆了一颗混沌初开时的惊雷!全身的血液疯狂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瞬间冰凉一片,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尖锐的耳鸣声疯狂响起,呼啸着盖过了风声、水声、心跳声!

奇变偶不变!

这句刻在现代人 DNA里的数学口诀!它怎么会……怎么可能……从赵叙白——一个活生生的、权倾朝野的古代重臣口中说出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彻底吞噬!我猛地抬起头,视线不受控制地、直直撞进赵叙白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眸深处!

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眼底,此刻仿佛有深不见底的寒潭在疯狂暗涌,翻腾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光芒!那不是对“宋蕴玉”的审视,而是对“我”这个存在的、穿透灵魂的拷问!

他在试探我!他发现了!他发现这具皮囊下的灵魂不对劲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榨干了这具身体里所有的潜能和毕生的演技!用尽洪荒之力,才把几乎要冲破喉咙、脱口而出的“符号看象限”死死压回,硬生生咽了下去!脸上的肌肉在意志的强行驱使下迅速调动,堆砌起原主宋蕴玉标志性的、被娇惯出来的茫然和娇憨不耐,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困惑弧度,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谙世事的娇气:

“侯爷……您、您说的是什么禅机?臣女……听不太懂呢。”为了加强这“草包”效果,我还配合着轻轻晃了晃脑袋,仿佛想把那句莫名其妙的“怪话”从耳朵里甩出去,又像是头疼难忍。

心跳快得像密集的鼓点,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春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是支撑我保持清醒、不瘫软下去的最后支柱。

完了。咸鱼被史书级的掠食者精准锁定了。这感觉,比被推进冰冷的荷花池还要可怕千百倍!

赵叙白看着我堪称完美的“草包”表演,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快得如同错觉。他唇角那抹温润的笑意,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丝,又仿佛从未有过变化,依旧是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他收回了叩击廊柱的手指,姿态恢复成一派无可挑剔的温雅,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足以颠覆我所有认知的话,从未从他口中说出过。

“无妨,”他的声音依旧和煦如三月的暖风,听不出半分异样,“些许信口之言,宋小姐不必在意。池畔风凉,小姐伤势初愈不宜久待,晏舟告辞了。”他微微颔首致意,那抹油紫色的挺拔身影从容转身,沿着来时的回廊缓步离去。步履沉稳,衣袂拂过朱漆栏杆,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背影很快消失在垂花门后,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偶遇和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谈。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许久,我才感觉双腿一软,整个人几乎全靠麦冬的支撑才没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湿透。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麦冬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她冰凉的手紧紧扶着我,“您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像纸一样!手也冰得吓人!是不是刚才吓着了?还是头又疼了?都怪奴婢没扶稳……”

“没……没事,”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努力想站直身体,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回去……快扶我回去!”我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消化这足以颠覆我整个世界观、让我如坠冰窟的巨大冲击!赵叙白……那句“奇变偶不变”……到底是巧合?是试探?还是……他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如果他也是……那这本就充斥着宅斗倾轧、朝堂算计的古代世界,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更加凶险、更加深不可测的龙潭虎穴!一个手握重权、心思深沉如海的权臣,发现了我这个“异数”,他会做什么?是利用?是控制?还是……为了某种未知的目的,将我彻底抹除?

回院子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赵叙白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数学口诀,在我脑中反复回荡,挥之不去。朝堂权谋的冰冷和残酷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几乎冻结了我的呼吸。

我这条只想缩在壳里躺平的咸鱼,已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蛮横而精准地,从自以为安全的角落拖拽出来,强行投入了以繁华汴京城为棋盘、以皇权富贵为赌注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而那只执棋的手,似乎正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落在那位心思如渊、深不可测的权臣——赵叙白身上。

“苟”字诀,在绝对的力量碾压和这未知的巨大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而脆弱。我扶着麦冬冰凉颤抖的手,清晰地听到,命运的齿轮,在我与赵叙白目光相撞、听到那句如同诅咒般口诀的瞬间,已然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令人心悸的转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