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登基大典

绥宁元年冬,十一月十五。

破晓前的天启城笼罩在铁灰色的沉寂里。皇城连绵的朱墙金瓦被昨夜一场初雪覆盖,天地间只剩一片刺骨的素白。无风,寒意却渗透骨髓,随鱼贯而入的百官侵入太极殿前的广场。通往太极殿的汉白玉御道漫长如天阶,积雪在沉默的靴底发出单调的“咯吱”声,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鼓皮上,敲打着无形的丧钟。

太极殿内,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藻井,空旷森严得令人窒息。殿门洞开,裹挟雪粉的寒气长驱直入,冻结着每一丝呼吸。百官垂首肃立,泥塑木雕般,唯有眼角的余光,带着惊惧与窥探,死死粘向丹陛之上。

十五岁的李禥,身着玄黑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端坐在宽大得近乎吞噬他身形的九龙金漆宝座之中。衮服厚重,金线绣成的日月星辰在幽暗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压得他肩胛微沉。冕旒垂下的白玉珠串微微晃动,切割着视野,也将丹陛之下那三张脸孔映得模糊而狰狞。

他的目光,穿过珠帘的缝隙,落在丹陛左侧稍前的凤椅上。珠帘后,嫡母太后韦氏端坐的身影朦胧可见。她并未直视皇帝,指尖优雅地捻动着一串羊脂玉佛珠,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掌控一切的弧度。珠帘随着她细微的呼吸沙沙作响,如同毒蛇在锦缎上滑行。

“皇帝初登大宝,”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殿宇的力量,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耳蜗,

“这大齐江山,千头万绪,哀家身为国母,责无旁贷。日后朝政,自有哀家与诸位肱骨卿家,殚精竭虑,分忧代劳。”

她顿了顿,珠帘微晃,目光似乎扫过少年单薄的身形,

“皇帝年幼,当以进学修德为重。这天下,安稳才是根本。”

“安稳”二字,被她含在舌尖,吐得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如同无形的幕布落下,宣告着真正的权力归属。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凿在李禥的心口。他放在冰冷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在宽大袍袖掩盖下,指甲狠狠刺入昨夜已结痂的掌心旧伤。新痛混着旧痛,粘腻的温热感在袖中弥漫,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冕旒下,他的眼神骤然缩紧如针。

太后的尾音未散,一道清癯的身影已沉稳地向前一步,立于丹陛之下正中。丞相崔鼎,深绯仙鹤补子官袍衬得他如孤峰陡峭。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个明黄锦缎包裹的方匣——传国玉玺。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腰背却挺得笔直,恭敬中透着磐石般的威压。

“太后慈训,乃固国之本。”

崔鼎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古井无波,却在殿宇梁柱间嗡嗡回响,

“陛下初承大统,万机待理。然治国之道,首在纲常有序,次在法度森严。臣等自当恪尽职守,秉公断事,为陛下厘清庶务。”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眼窝中的锐利目光,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毫无避讳地迎上李禥冕旒后的视线,带着审视,宣告,更是一种无形的钳制。

“陛下只需于臣等票拟的紧要奏章之上,”

他托着玉玺锦匣的手似无意地抬高了一寸,明黄锦缎在幽暗光线下刺眼夺目,“——落印即可。此乃君臣之分,亦是社稷之福。”

“落印即可”四字,裹挟着“君臣之分”的铁律,如冰锥刺入骨髓。一股冰冷的血液逆冲而上。他能感觉到崔鼎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要将他牢牢钉死在这象征权柄的龙椅上。

就在此刻,殿内右侧,一股剽悍、带着铁锈与血腥气的凛冽气场轰然爆发。大将军孙隆向前重重踏出一步,沉重的战靴靴底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近前的文官身体微晃。玄色重甲如猛兽鳞甲,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乌光。腰间鲨鱼皮鞘佩剑的剑柄古朴狰狞,剑鞘末端镶着一颗鸽卵大的幽绿翡翠,随着他这一踏,剑鞘末端磕在甲裙上,发出短促刺耳的金铁交鸣。他象征性地抱拳,动作大开大阖,带着沙场磨砺出的粗粝与强硬。

“丞相所言不差!”

孙隆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

“陛下安心便是!有老臣这把骨头在,有这数万淮北儿郎在,”

他大手按在镶嵌翡翠的剑柄上,绿光幽冷,目光如刀锋刮过每一位大臣的脸,最后定格在丹陛之上,眼神里混合着近乎直白的“忠诚”与更深沉的俯视,“必保陛下稳坐九重!让那些宵小之徒,安分守己!”“安分守己”四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不容置疑的威胁,既是说给潜在的敌人听,也是说给丹陛上的少年听——安分,才能有命。

殿内死寂,空气凝固成冰。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丹陛之上那被三重巨大阴影吞噬的少年。

李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灰尘与香烛的混合气味涌入肺腑,刺痛感压下了灼烧的怒火与屈辱。羔羊,此刻必须是羔羊。

他微微抬起头,努力让僵硬的脖颈显得自然。隔着晃动的白玉珠旒,他望向崔鼎,嘴角努力牵起一丝极淡、极温顺的弧度。空洞而驯服,如同描画在瓷器上的纹样。

“丞相……劳苦功高。”

李禥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清亮,却刻意放得低缓、平和,甚至透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稚嫩与依赖。字字冰冷而顺从。

“朕年幼识浅,诸般国事,仰赖丞相及诸位卿家……多多费心。朝堂法度,赖丞相持正。”

目光转向孙隆,笑容依旧温顺,带着一丝感激:

“大将军……忠勇可嘉。有将军在,朕…心安。边关宁定,皆赖将军虎威。”

最后,他微微侧首,面向珠帘,声音放得更柔顺,带着孺慕之情:

“母后…为儿臣日夜操劳,儿臣…感激涕零。日后,定当…听从母后教诲。**惟愿母后福寿康宁。”

他巧妙地将“安稳”、“宁定”、“康宁”化作温顺的武器,嵌入每一句谦卑的回应中,将自己完全包裹在这层他们亲手为他织就的、名为“顺从”的茧里。声音在空旷大殿回荡,温顺得没有一丝棱角。

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随着少年这温顺驯服的回应,悄然松动一丝。百官头颅垂得更低。崔鼎捧着玉玺的手,几不可察地放松半分,眼中的锐利收敛,只余深沉的掌控。珠帘后,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顿,显然对皇帝如此“识趣”甚为满意。孙隆按在翡翠剑柄上的大手,指节松弛,粗犷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冗长冰冷的仪式走向尽头。告天、祭祖、受玺…玉玺最终由崔鼎恭敬地放在李禥身前的御案上。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指尖触碰到那方传承国祚的冰冷玉石。就在触碰的瞬间,他仿佛看到玉玺底部那铭刻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扭曲了一下,化作无形的锁链缠绕上他的手腕。

他迅速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着刺骨的寒意。司礼太监尖细悠长的

“礼——成——”

的宣告声刺破沉寂,李禥感到浑身骨头都冻僵了。

他凭借最后意志,维持着温顺的仪态,在太监搀扶下起身,缓缓步下丹陛。沉重的衮服压得步履维艰,每一步如踏冰面。他目不斜视,温顺跟在引路太监身后,穿过百官躬身让出的通道,走向侧门。无数道目光黏在背上,审视、揣测、同情、漠然…如芒刺。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低微的议论:

“…温良恭俭,有仁君之相…”

“…有柱国重臣在,这江山可安…”

“…小小年纪,倒也知进退…”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的心上。

离开太极殿窒息的空间,步入连接后宫的漫长复道。高墙耸立,遮蔽天光,只余墙头积雪反射的惨白。风在墙间呼啸呜咽,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疼痛。寒意穿透衮服,直抵骨髓。

引路太监脚步放慢,刻意保持距离。李禥沉默走着,眼帘低垂,视线落在移动的靴尖上。衮服宽袖垂落,将双手完全遮掩。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右手,从离开龙椅起,就死死攥着。掌心昨夜与今朝叠加的伤口再次崩裂,粘腻的温热浸透了内衬的丝绸,血腥味在冰冷的袖笼中弥漫。那痛楚,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真实,也是唯一支撑他不至于在这片歌功颂德的“安宁”中彻底迷失的锚点。

复道尽头,紫宸宫的轮廓在风雪中显现。那座冰冷的宫殿,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也是他磨砺爪牙的第一个战场。少年帝王挺直了微微佝偂的脊背,冕旒珠玉在风雪中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清响,仿佛幼龙在深渊中磨砺鳞甲的微声。风雪扑打着他的脸颊,他微微眯起眼,望向灰暗的天空深处。那里,铅云低垂,仿佛一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笼罩着整个天启城,也笼罩着他刚刚开始的帝王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