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起诉

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

这栋砖石结构的西式建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威严。高大的拱门下,身着号衣、挎着洋刀的巡捕如狼似虎,驱赶着围观的华人百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衙门肃杀与租界异域统治的压抑气息。

陈远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的夏布长衫,在几名荷枪实弹的巡捕“护送”下,穿过幽暗的走廊。他的步伐很稳,眼神锐利地扫过墙壁上悬挂的维多利亚女王肖像和那些写满洋文的告示牌。身后跟着的是大生纱厂那个临时充任账房的刘先生,此刻脸色惨白,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沉重木匣,腿肚子都在打颤。

“东……东家,这……这能行吗?”刘先生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亲眼见过洋人巡捕的蛮横,也听说过这公廨里华人受审的屈辱下场。

“闭嘴,抱好匣子。”陈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目光直视前方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那里,就是决定大生纱厂命运,甚至是他陈远命运的审判之地。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

光线涌入,刺得人眼发花。公廨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高高的审判台上,并排坐着三个人:正中是穿着英国法官黑袍、戴着假发、神情倨傲的英方陪审官霍顿;左侧是留着辫子、穿着清朝官服、却眼神闪烁、腰杆挺不直的中方谳员(审判官);右侧则是一个叼着烟斗、眼神阴鸷的英国领事馆秘书。台下两侧,泾渭分明。一边是以怡和洋行经理约翰逊为首的一群洋商、律师和租界工部局的官员,个个西装革履,神情傲慢,看向陈远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另一边,空空荡荡,只有陈远和刘先生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以及几个虎视眈眈的巡捕。

巨大的落差,无声地宣示着权力的天秤向哪一方倾斜。

“被告,陈远!”霍顿法官敲了一下法槌,声音冰冷,带着浓重的伦敦腔,“怡和洋行指控你经营的大生纱厂,非法窃取其环锭细纱机核心专利技术图纸,并用于非法生产,构成严重侵权!你可认罪?”

约翰逊适时地站起身,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和刻骨的怨毒。他身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表情刻板的洋人律师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份文件,用流利但腔调怪异的官话大声宣读:

“法官阁下!证据确凿!被告工厂内使用的细纱机,其牵伸机构、罗拉间距、锭子转速等关键参数,与怡和洋行持有专利(专利号:GB-1887-12456)完全吻合!这绝非巧合!这是赤裸裸的商业盗窃!怡和洋行要求法庭立即查封大生纱厂所有侵权设备,销毁所有侵权产品,判处被告巨额赔偿,并承担所有诉讼费用!以儆效尤!”

律师的声音在空旷的公廨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中方谳员缩了缩脖子,不敢与霍顿法官对视。约翰逊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仿佛已经看到陈远被彻底碾碎、大生纱厂化为废墟的景象。那些洋商们也交头接耳,发出低低的嗤笑声。窃取专利?这几乎是给本土商人判死刑的铁证!在这个时代,洋人的专利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条!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场中孤立无援的两人。刘先生抱着匣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软在地。

陈远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无数道轻蔑、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如同深潭不起微澜。

“法官阁下,”陈远开口了,声音清晰、沉稳,穿透了公廨的压抑,“怡和洋行的指控,纯属无稽之谈,恶意构陷!”

“什么?!”约翰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身边的律师也皱紧了眉头。

“哦?”霍顿法官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不知死活”的中国人的反驳产生了一丝兴趣,“被告,你是在否认事实吗?机器参数吻合,这是铁证!”

“参数吻合,只能说明我的机器能达到某种效果,并不能证明我窃取了他们的图纸。”陈远语气斩钉截铁,“怡和洋行所谓的专利,其核心在于图纸的‘表达方式’和‘具体结构设计’。而我大生纱厂的生产,完全基于我本人独立研发的技术方案!”

“独立研发?哈哈哈哈哈!”约翰逊再也忍不住,发出一阵夸张而刺耳的狂笑,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就凭你?一个破产买办的儿子?一个连纺纱机有几颗螺丝都数不清的黄口小儿?独立研发超越怡和的技术?法官阁下!诸位!你们听听!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对大英帝国工业文明最无耻的亵渎!”

洋商们的嗤笑声更大了。霍顿法官也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和厌恶。

“被告,法庭不是让你信口雌黄的地方!拿出你的证据!否则,我将视你为藐视法庭!”霍顿重重敲了一下法槌。

“证据?”陈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的弧度,“我当然有证据。”他微微侧身,对身后几乎瘫软的刘先生低喝一声:“打开匣子!”

刘先生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解开油布,打开那个沉重的木匣。里面赫然是几本厚厚的手稿!纸张粗糙发黄,墨迹新旧不一,画满了密密麻麻、极其复杂精密的机械结构图、演算公式、实验记录!

陈远上前一步,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里面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用这个时代的纸笔,结合怀表信息流提供的理论框架和后世知识,一笔一划绘制、推演出来的高支细纱技术方案!包括如何通过调整罗拉间距、改进齿轮传动比、优化张力控制、甚至独创的锭子稳定装置等一系列核心设计!每一个关键参数,都标注了推导过程、实验数据和改进思路!其思路之奇诡、逻辑之严密、细节之完备,远超这个时代工程师的惯常思维!

他将手稿高高举起,让审判台上的法官、领事秘书,以及台下那些傲慢的洋人们都能看清那上面繁复的图形和密密麻麻的注解。

“法官阁下!这才是我大生纱厂技术的真正来源!”陈远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是我的设计手稿!上面详细记录了我如何从零开始,基于对棉纤维特性、机械力学原理的理解,一步步推导、实验、改进,最终形成这套完全独立于怡和洋行专利体系之外的高支细纱生产技术方案!它的核心,在于对机器动态平衡和纱线张力反馈的独特控制逻辑,而非简单的结构复制!”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射向脸色骤变的约翰逊和那个律师:“至于怡和洋行所谓的专利图纸?请问,他们敢不敢拿出来,与我这份手稿进行公开的、逐项的比对?看看究竟是‘结构复制’,还是‘殊途同归’?看看究竟是谁,在窃取谁的智慧?!”

“轰!”

陈远的话如同在公廨里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独立研发?完整的手稿?逐项比对?

约翰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当然知道怡和那份专利图纸的底细——那只是对当时流行纺纱机结构的常规描述和参数堆砌,根本没有陈远手稿中那些精妙绝伦、自成体系的理论推导和独创设计!拿出来比对?那简直是自取其辱!他求助般地看向身边的律师。

那金丝眼镜律师此刻也额头冒汗,他强作镇定地反驳:“法官阁下!这……这手稿显然是被告事后伪造的!时间上根本不可能……”

“伪造?”陈远冷笑一声,将手稿翻到扉页,指着上面一个清晰的日期落款——“光绪十六年四月初八”,正是他收购大生纱厂的前一天!“这日期,公廨可以请任何笔迹和墨迹鉴定专家来查验!请问怡和洋行的专利是何时申请的?它的核心图纸,又是在何时绘制的?我的设计,早于他们对我厂机器的调查!何来窃取?!”

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时间点更是致命一击!

霍顿法官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和凝重。他接过法警递上来的手稿,只是随意翻看了几页,就被里面那些精密复杂的图形和闻所未闻的公式、思路所震撼!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人,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份手稿的分量!这绝非一个破产的纨绔子弟能伪造出来的东西!

中方谳员也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懂技术,但那份手稿的厚度、工整度以及陈远掷地有声的辩驳,让他第一次觉得腰杆似乎能挺直一点了。

公廨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洋商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惊疑。约翰逊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策划的专利陷阱,被陈远用一叠实实在在、充满了超越时代智慧的手稿,硬生生撕得粉碎!

“法官阁下!”陈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审判的钟声,“怡和洋行滥用专利权,恶意构陷,意图扼杀本土新兴工业,其行为不仅触犯法律,更严重损害了租界公平的商业环境!我,陈远,代表大生纱厂,反诉怡和洋行商业诽谤、不正当竞争!要求其公开道歉,赔偿我厂名誉及经济损失!”

“反诉?!”

“他……他竟敢反诉怡和?!”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洋商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中国人,在租界的公堂上,不仅成功自辩,还要反诉堂堂怡和洋行?!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霍顿法官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当然想维护洋商的利益,但陈远拿出的证据太硬了!那份手稿蕴含的技术理念,甚至让他这个外行都感到一丝震撼。如果强行偏袒怡和,一旦传出去,对租界标榜的“法治”和“公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甚至可能影响到伦敦方面的态度。他旁边的领事秘书也凑近低声说了几句,眉头紧锁。

约翰逊彻底慌了神,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陈远,气急败坏地嘶吼:“污蔑!这是污蔑!他伪造证据!法官!他在挑衅大英帝国的权威!必须严惩!”

“够了!”霍顿法官猛地敲响法槌,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法庭需要时间核实证据!此案押后再审!退庭!”他几乎是仓促地宣布休庭,然后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任何人,率先起身拂袖而去。

一场气势汹汹、意图将陈远彻底碾碎的诉讼,在陈远亮出“技术原创”的底牌后,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戛然而止!没有宣判,但胜负的天平,已在无声中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