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海川,春寒料峭,街角的玉兰花却已经绽开了。
苏黎站在公交站牌下,风吹得她的围巾微微扬起。她下意识地将围巾又拉紧了一点,手指因为风的缘故冻得微微发红,骨节泛着淡青。
她不爱坐地铁,觉得拥挤嘈杂,也不常打车,除非必要,所以这个城市的公交系统,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角落。
她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八分钟才发车。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你今天画得很专注。”
她心一跳,猛地抬头。
果然是沈砚舟。
他站在她身旁,身上是一件深灰色长风衣,西装线条合身,打理得一丝不苟,即使是周末也没有半分松懈。他眼底带着笑,语气温温的,却仿佛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
“你跟踪我?”苏黎眉头一蹙。
“没有。”他摇头,“你说你每个星期五早上会去咖啡馆画画,今天我刚好在附近谈完事,就过去看了眼。然后……你刚好出来了。”
“你还真是刚好得很。”她声音不冷不热。
“嗯,我运气不错。”
她不说话了,把手插进大衣兜里,视线落在前方街口,一言不发。
沈砚舟站在她身旁,默默陪着。
风很冷,他忽然从包里取出一对黑色手套递给她,“你的手冻得发红了,戴上吧。”
“不用。”她拒绝得干脆。
他没坚持,只是把手套塞进她的大衣兜里,“那你想戴的时候,随时都有。”
公交车慢悠悠驶来,苏黎站起身准备走上前,却在上车的那一刻听见他轻声问了一句,“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顿饭。”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眼神很认真,不是邀约,像是在请求。
“我不饿。”她淡淡地说,转身上了车。
沈砚舟站在车外,眼神沉静。他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随着车子渐渐远去,目光未曾移开。
他知道,她还在抵抗,但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冰封彻底。
她开始回话,会接他的语,会反问,会冷嘲,但至少不再沉默。
这已经是进展了。
他翻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那张她昨天发的插画作品,点了收藏。
——那是一个女孩站在桥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眼神却落在远处唯一一盏未亮的灯。
他很明白,那盏灯,就是他。
周一上午,苏黎坐在工作室的一角,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她的侧脸上,显得安静又清冷。
她刚完成一个品牌插画方案,正在核对细节,手机屏幕却突然亮起。
是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备注为“沈砚舟”的联系人。
【午餐我订了‘池上禾’,你不是说上次那家的黑松露菌菇饭不错?12点我来楼下接你,不强迫,想吃就来。】
苏黎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几秒,然后放下手机。
她没有回。
但中午时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下了楼。
楼下那辆低调的黑色车果然还在,沈砚舟站在车旁,穿着浅驼色外套,手中提着一个白色便当袋,远远地朝她笑了一下。
她走到他面前,语气平静:“你今天怎么有空?”
“上午的会议取消了。”他说,“我就想着,既然你还没拒绝我的联系方式,说明……也没那么讨厌我。”
“你想太多了。”
“那就让我继续想下去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饭在哪?”
“车里。”
她犹豫了两秒,终究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沈砚舟把便当递给她,“黑松露菌菇饭,另外还有一份低脂玉米浓汤,我知道你不爱吃太油的。”
她打开盖子,一股香味扑鼻。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忽然问。
“陪你吃顿饭。”
“你以前可从不管我中午吃什么。”
“所以我才会后悔。”他声音很低,却格外真诚,“如果能从现在开始改变,就从一顿饭开始。”
她不再说话,只是拿起勺子低头吃了起来。
车里一时间只剩下她轻微咀嚼的声音。
沈砚舟没有动,像是怕扰乱她的节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她吃到一半,忽然放下勺子,“你一直在改变,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已经变得不需要你了?”
“想过。”他点头,“但我还是愿意努力一下,看看你会不会重新需要。”
苏黎眼神微动。
“你在期待我心软?”
“不。”他认真地说,“我在等你愿意重新信任我。”
“如果等不到呢?”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她眼里有水光闪过,却迅速眨去。
“沈砚舟。”她声音低下来,“我不是以前那个会为你笑一句就破防的苏黎了。”
“那太好了。”他笑了笑,“因为我也不是以前那个不值得你笑的沈砚舟。”
车厢内静了片刻。
“你现在倒是挺会说话。”她说。
“这不是会说话,是终于学会表达。”
她望着他,神色复杂。
外面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打在他侧脸上,将他的轮廓描出一层柔光。
这一刻,她心里忽然有些动摇。
她讨厌他曾经的冷漠,也恨自己为那段感情掏空了自己。可眼前这个人,却像是在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姿态,一点点补回她失去的温度。
她不知道要不要原谅,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很难真正讨厌这个人了。
晚些时候,苏黎独自回到家。
她站在玄关处,看着那个熟悉的客厅,有些怔神。这个租来的两居室不大,但布置得很有她自己的风格:白色纱帘、浅灰色布艺沙发、墙上挂着她亲手画的插画作品,每一幅都藏着她独自生活的痕迹。
那幅挂在正对面墙上的画,是她画的第一幅“遗失”主题。
画中是一张长椅,椅子旁有一只被遗落的咖啡杯,椅子背后是一棵没有叶子的树。
她那时候还没有完全走出那段感情,只是试图用创作将记忆留在纸上。她告诉自己,只画一幅,画完就彻底告别。可谁知,后来那组画越来越多,变成了一个完整系列——《遗失的温度》。
她坐在沙发上,忽然有点心烦,拿出手机看了眼信息,最上面还是沈砚舟中午发的那条饭局邀请。
她点开,打了几个字:“我们可以做朋友,但仅限朋友。”
可又删掉了。
她叹了口气,把手机丢到一边。
这时,门铃响了。
她警惕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猫眼。
居然是沈砚舟。
她打开门,没好气地问:“你跟踪我?”
“我没跟踪。”他举起手中袋子,“只是给你送一份东西。你昨晚说你最近胃不好,我找了个中医朋友搭配了点养胃茶,刚煮好一壶,就顺路送来了。”
“你住哪?”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住天域花园?离你这两个站。”
她沉默了几秒,侧过身:“进来吧,反正你来了。”
他没多话,走进来把茶放在餐桌上。
“养胃茶,我让他按你体质配的,没加太重的药味,主要是红枣、陈皮、佛手、茯苓这些。”
她看了看那壶热腾腾的茶,闻起来确实很温润。
“你现在连中医都认识?”她随口问。
“为了追你,什么都得学点。”他说得云淡风轻。
她没说什么,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啜一口,眉头微挑,“还真不错。”
“那我可以拿一个优秀顾客评价了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她没理他,只是淡淡说:“等你哪天把我肠胃养好,再考虑。”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气氛忽然变得安静而自然。他没有强迫她说任何感动的话,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她喝茶。
像是他们曾经无数次共度的夜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剧、吃外卖、聊些琐事。
只是如今,身份变了,关系变了,心境也变了。
她喝完茶,收起茶杯说:“你走吧,时间不早了。”
他站起身,点头:“好,改天我再送一壶。”
“你不用天天送。”
“但我乐意。”他说。
她看着他,终究没有把“你别再来了”说出口。
他离开后,她望着那壶茶出了神。
这个男人真的变了。
变得温和,变得有耐性,变得会考虑她的情绪。
可她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是不能接受他,而是不知道如何让自己重新相信这一切。
这世上最难的,是原谅一个真正伤过你的人,更难的是——重新去爱那个你曾经爱过的人。
次日一早,苏黎接到一通电话,是项目经理何志远打来的。
“苏黎,下周二的新品牌发布会,你那组插画定稿了吗?”
“正在确认色彩校对,今天下午能交。”
“好,辛苦你了。”何志远顿了顿,又问,“你还记得明天上午十点的线上直播访谈吗?”
“记得。”她答,“我会提前准备好稿件。”
她挂掉电话,开始翻看那组插画的草稿。
这次品牌发布主打的是“旧时光”系列,是一家文艺书店跨界做的文创产品,选题细腻,风格复古,正合她的审美。
她翻到第四张图时,手指一顿。
那是一张手绘复古电车站的画面,一个女孩背着旧式帆布包站在月台上,远处一辆电车缓缓驶来,窗里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本想把那个身影涂掉,但还是保留了。
因为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像她和沈砚舟,永远错开一步,永远在轨道两端,一个出发,一个抵达。
她放下画板,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泡一杯清茶,洗去眼底的疲倦。
手机却又响起,是沈砚舟的微信。
【你喜欢的那家独立书屋‘旧章’今天搞活动,我给你约了一个插画展区的位置,有兴趣来看看吗?】
苏黎盯着这条信息,心里有些微动。
‘旧章’是她常去的一家书屋,里面的氛围很好,茶饮和陈设都很有格调,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阿姨,话不多,但总是会把她点的茶配上一块小蛋糕。
她想了想,还是回了消息:【几点?】
那边立刻回复:【下午三点,我在门口等你。】
她没再回话。
三点十分,苏黎抵达书屋门口,沈砚舟果然在那里。
他今天穿得比平时随意些,一件白衬衫叠着灰色针织马甲,下身是休闲裤,头发也略微蓬松,没有刻意打理,整个人比平时多了几分亲切感。
“你今天真来啊。”他微笑着说。
“我是来看书的,不是来看你的。”她淡淡回应。
“那我可以陪你看吗?”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直接推门走进书屋。
‘旧章’里香气清幽,背景播放着低缓的爵士乐。
他们走到二楼展览区,那里设置了几个角落展台,有几个独立画家展示了自己的手绘作品,也有小型讲座和文创摊位。
沈砚舟指了指右侧第三个展台:“那边展的是手绘插画系列‘夜行者’,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她转头看过去,展台上布置着数幅用钢笔淡彩绘制的城市夜景,每一幅都很克制,却又饱含情绪。
她停在一幅桥面夜景前,那幅画里灯光模糊,一个男孩站在桥中间,手里握着一封信。
沈砚舟看着她的侧脸问:“像不像你以前画的风格?”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道:“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想你怎样。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不再抗拒和我并肩看一幅画的时刻。”
“你现在说得都很好听。”她低声说。
“但你知道的,我以前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那你学会的代价,是什么?”
“是失去你之后,才明白的代价。”
她一怔。
“我曾经把你当成理所当然,以为你不会走。后来才知道,世界上没有谁该永远等谁。”
“我现在不求你原谅,也不求你马上接受我。我只想和你一起,走过每一个你不排斥我存在的日子。”
苏黎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她眼底的波澜,藏不住。
“沈砚舟。”她忽然开口,“你以前那么骄傲,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低姿态?”
“因为我学会了低头看清自己,也看清你。”
她笑了一下,眼中却有些湿意,“你以前说我玻璃心、爱胡思乱想、敏感脆弱……”
“对。”他点头,“那时候我不懂你,以为所有情绪都该讲道理。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人真正爱你,不会问你有没有理由难过,而是会第一时间抱住你。”
苏黎忽然觉得,心脏某处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点。
不是彻底断开,而是放缓了力道。
那天晚上,苏黎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
她靠在门背后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开灯。窗外霓虹灯的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地板上,是一块五彩斑斓的斑驳碎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沈砚舟的邀约,也不知道为何在‘旧章’里,她居然听完了他所有话,甚至没有中途离开。
她一向冷静,有分寸,尤其在面对伤过她的人的时候。
可这个人偏偏是沈砚舟。
他知道她过去所有的软肋,也知道她现在所有的防备。
苏黎打开灯,把包放下,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茶壶还放在桌上,是他送来的那壶养胃茶。她本来打算倒掉,可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倒了一杯,轻轻地喝了一口。
还温热。
那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当年大学刚毕业,他第一次出差三天,回来时她感冒发烧躺在床上,他居然一声不吭进门就把她抱起来送去医院;
想起她加班到深夜回到出租屋门口,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袋热腾腾的粥,上面压着纸条写着:“虽然今天不能陪你吃,但你别空着肚子。”
也想起他们分手那天,他冷着脸一句话没留,转身走得干净利落。
她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人真的会变吗?
会的。沈砚舟变了。
可是她呢?她还敢再一次毫无保留地走进那段感情吗?
她闭上眼,靠在沙发上,许久没有动。
突然,手机又响了一声。
她拿起来一看,是沈砚舟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是一只陶瓷杯,杯沿裂了一道细痕,底下配了一句话——
【裂了的杯子我不想换掉,我想修好它。】
苏黎盯着屏幕,眼底悄然涌起一阵波澜。
这句话,她曾经在大学时候说过。
那时他们租住的小屋里,她心爱的杯子被他不小心磕裂了。他说扔掉吧,她却说:“裂了的杯子不代表不能用,只要你愿意修,它就还有价值。”
那句话她早已忘记,但沈砚舟却记得。
她低头,缓缓打下一行字。
【修杯子也要看,值不值得。】
几秒后,他回:【你说值就值。】
她没再回,只是手指轻轻放在屏幕上,眼神微微发亮。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动摇。
也许她的世界,真的还容得下他。
也许她努力封存的那份旧情,并没有真正死去。
它只是在等待一个理由,一个机会,一个肯为它弯腰捡回碎片的人。